“诸位兄弟,咱们都在阳世为鬼,深知这孤魂野鬼的辛苦。”
“在钱唐城里,活人处处提防着死人,似那印书的、制衣的、雕金描银的体面营生,全不教咱们参与。纵使装作活人瞒过去,倘一时不慎泄露身份,立马招来和尚驱赶、道士打杀。便是起早摸黑、省吃俭用攒下些银钱,还有那鬼差、游神、凶煞与无赖摊手要钱!”
“更别说处处神光骇得咱们魂魄不安,阵阵冷风刮得咱们遍体鳞伤,时时寒雾冻得咱们身抖齿颤,全不似飞来山中的诸位逍遥自在。”
“可城中数十万死人为啥宁肯在城里死捱,也不肯投奔飞来山?”
“还不是因为山中清苦!吃的是草茎野果,喝的是露水冷泉,衣的是草叶树藤,睡的是山洞林涧。在钱唐城里,每月尚有施孤祭厉,时不时能捡些残香冷肉,可在飞来山,真就只有山风为伴。”
涉及到赚钱投胎,黄尾一向行动力拉满,当天便把李长安拉来了飞来山。
托何五妹的福,这次没有小鬼拦路,很快在破弃道观见到了山中群鬼的头头——铜虎。
黄尾当即给他画起大饼,惹来许多鬼物过来围观,不多时,道观便挤满了各色厉鬼,端的是死相纷呈、凶气冲天,怕是寻常法师见了,当场就得去见祖师爷。
黄尾不动声色离李长安更近些。
“可我却有一点疑惑。《钱唐通志》上记载,往昔的飞来山竟是以物产丰饶着称。而就我双眼所见,此言不假。诸位守着宝山,却只能时时潜入城中讨食,被世人厌恶,冠以‘没影贼’的恶名。岂非捧着金碗要饭,实在令人费解。”
此言一出,道观里一片哗然。
大伙儿正为自己的处境自哀自叹,你却告诉人家,你纯属咎由自取。
群鬼大躁,小七性子最急,当即不忿道:
“黄毛脸说话好生没理!山里的鬼比耗子都多,挖着条肥虫子,都得提防着旁人抢夺,林子里连只鸟都少见,何来的丰饶?”
众鬼纷纷应和,阴气惨惨笼罩过来,黄尾又往道士身旁挪了一步。
他早等着这句话,撑起微笑,作出胸有成竹模样:
“山中厉鬼云集,凶戾之气沉郁,鸟兽自然不敢靠近。但容我问诸位,山中可有蜂蜜?”
群鬼一阵嘀咕,无何,出来个吊死鬼。
“山北的林子多有蜂巢,可黑瞎子看得紧,咱们吃不着。”
黄尾点头:“市面上蜂蜜一斤作价600文,若有上好的蜂皇浆,价比黄金,不是虚言。”
他笑吟吟又问:“山中可有柴火?”
群鬼哄笑起来:“山中到处是草木,怎会无柴火?”
黄尾又点头:“薪柴一担200文,木炭一斤30文。”
他又问:“可有竹笋、花菇、栗子等山货?”
这一下,群鬼回答得便很快了:“山阳有大片竹林,竹笋自是不缺。至于花菇、栗子都是我等平日所食。”
黄尾再点头:“干笋一斤400文,鲜花菇一斤25文,栗子一斤70文。”
鬼也是人变的。
群鬼哪里不懂黄尾的意思,他们乱糟糟争吵一通,还是小七出来嚷嚷:“黄郎君说这些咱们都清楚。只是活人畏惧咱们,不敢来山里收货;咱们也不为城里寺观所喜,靠近钱唐便会被驱逐。山里东西再值钱也卖不出去,我们又能怎么办?”
众鬼又是一通哄闹应和,凶气越发涌动。
吊死鬼的长舌都快甩到黄尾脸上,无头鬼的颈血都要喷到道士脚边……种种狰狞厉相几乎贴在眼前!
黄尾腿肚子都在打颤,但为了小钱钱,硬是撑起云淡风轻的模样。
笑指自己与李长安,意思不言而喻。
“他啥意思?送给他俩?咱们自己都不够吃哩。”
“蠢材!他的意思是他们来帮咱们卖。”
“呵,蠢材说谁?”
“蠢材说……你个吊长嘴上的,这时候聪明啦?看打!”
抛开扭打作一团的夯货,大部分厉鬼已然心动,但毕竟脑袋太多,意见难以统一,仍旧吵成一片。
黄尾便再接再厉:
“飞来山诸多产出,最有价值的不是蜂蜜、薪柴、山货,而是草药。钱唐城中草药多是从外地贩来,价格昂贵。咱们只消把药草运出去,压根不愁销路。再辅以各类山货,每月进账……”
他故意顿了顿。
“当不下百两!”
黄尾说得兴起,顾不上害怕。
“市面上杂粮一斤不过十来文,猪肉最贱,一斤只四、五十钱。草药在山中只是野草,卖到钱唐却可换作无数米肉。如何不胜过餐风饮露?”
有米肉谁肯吃草根?人想过好日子,鬼也一样。道观已然喧腾如沸,有鬼高声叫道:
“猪肉骚臭,还是羊肉好吃!”
道士腹诽,前头还在吃虫子,这头就嫌猪肉骚啦?黄尾却定定点头:“羊肉倍于猪肉,也不过80文。”
“有肉无酒可不成。”
“好说,烧酒一斤15文。”
“还要盐!要布!”
“盐一石30文,白粗布一尺也是30文。”
群鬼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涌上来要酱、要醋、要茶、要璞头、要靴子、要锅、要碗、要骰子……甚至有那断头鬼,挤不进,便把头颅摘下抛了过来。
脑袋在道士脚边乱滚,声嘶力竭喊着:“春公图!春公图!”
李长安若无其事将“皮球”踢得远远的。
那边黄尾已然抛出了最后的筹码:
“我听闻万年公之所以久病难医,全因山中怨气淤积所致。倘若换来银钱,兴许能请来法师上山醮坛祈福解怨,如此能否化开山中怨池,治好纠缠万年公的顽疾呢?”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喧闹的道观霎时安静下来,群鬼把目光聚向铜虎,每一道都饱含希冀。
一直不曾说话的铜虎终于开口:
“此事我等不能做主,须得禀告吾主。”
…………
“不可。”
依旧是枝叶幻化成的庭院。
黄尾把大饼再画上了一次,殊料万年君竟一口回绝。
黄尾急了:“郎君!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怎么……”
李长安拉住他:“万年公可是有所顾虑?”
万年公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两位打算如何采集山货、草药?”
“各类山货可以让山中诸位采集,剩下的草药,我们和五娘商议好,一开始可由她带着孩子们上山采药,待生意稳定了,再找几个懂草药的死人替代。”
“便是如此。”万年公轻叹,“所以不成。”
他为道士与黄尾斟上清茶:“两位的筹谋善则善矣,可惜却是晚了。”
又反问:“道长道法通玄,当知厉鬼与寻常鬼魂的区别。”
“不敢当。”李长安呷一口茶水,通体清凉,“鬼不过是死了的人,但厉鬼执念太深,怨气太重,心智易为凶戾之气所劫。”
“道长上山,见着厉鬼几多?”
李长安还真数过。
“四十有五。”
万年公闻言沉默稍许,才长长一叹:“又少了两个。”
旁边侍立的铜虎连忙劝慰:“是我等不成器,又非阿爷的过错。”
万年公摆了摆手,再问:“道长可曾见过我脚下黑池?”
“当然。”李长安点头。怨池幽深宽广,教他印象深刻。
万年公轻轻笑道:“如此大池,岂是几十几百个厉鬼的怨气所能积成的?”
他平静道来。
“一千年来,我受天师之命镇守飞来山,同时也收纳亡匿山中的厉鬼,帮助他们化解怨愤。但我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山中厉鬼年年增加,我解怨的能力却未有增长,久而久之,怨气竟凝结成池,时时侵蚀我的根须。在200年前,山中的孩子们察觉了我的窘境,便不肯再将怨气交付于我。”
“道长所见的四十五,已是山中仅存的能压制怨恨、维持理智的厉鬼,其余的大多数已然散入山中。他们时时为怨气折磨,多已失去了为人时的形体,同山间木石鸟兽乃至瘴气结合,清醒的时候少,癫狂的时候多。我也只能勉强约束他们,不至于下山作祟而已。”
“两位所要的蜂蜜、薪柴、山货、草药却都在他们手中。”
两鬼面面相觑,他们考虑方了方面面,却唯独忘了这一点。
当真是在和平安逸的钱塘城待久了,以为连鬼王的凶恶,都有规矩能依,何况飞来山中还有万年公镇着,却忘了厉鬼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黄尾抓耳挠腮,迟疑问:“倘若采药时请铜虎兄弟看护?”
万年公摇头不语,铜虎却抱臂嗤笑:“你这毛厮以为这飞来山里怨气最重的谁?某又缘何要戴着这铜面?又因何整日与观中神像为伴?还不是为了压住胸中暴戾!”
黄尾讪讪不敢言,只是哭着脸嗟叹。
李长安则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思索良久。
若言约束厉鬼凶信,闾山教不是最擅长么?
“万年公可曾知晓入山之术?”
…………
《抱朴子》登涉一篇讲:凡为道合药,及避乱隐居者,莫不入山。然不知入山法者,多遇祸害。故谚有之曰,太华之下,白骨狼藉……上士入山,持三皇内文及五岳真形图,所在召山神,及按鬼录,召州社及山卿宅尉问之,则木石之怪,山川之精,不敢来试人。其次即立七十二精镇符,以制百邪之章……
当然,李长安并非上士人,没有三皇内文或者五岳真形图,没法子按鬼录,召州社及山卿宅尉。更没有山中精怪的名字,不能制制百邪之章。
但这个思路是可以沿用的,关键便在于“名字”。
古人起名时会普告四方神灵及山川土地,以为名字是一个人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民间,有“呼名摄魂”的魇术。在钱唐,有“寄名神佛”的习俗。
名字与其主人有着玄之又玄的联系。在高明的术士手中,得到一个人的名字,便意味着能操控此人的一切。
李长安寻思,若能让山中群厉交出自己的名字,罗列成法箓,结合闾山约束五猖的法门,并配以自己的“驱神”之变,应当能够创造出一个“李玄霄入山符”。
用以压制山中厉鬼凶顽,使佩符者不受群厉所害,反在山中能得其襄助。
讲述完自己的想法,道士坦然说道:
“得到鬼神的名字,便有召役鬼神的资格。贫道只求山中行走安靖,并无意寻求坛下兵马。制成法箓后,可将其交给万年公,由郎君来赐下‘入山符’。”
“无妨。”
万年公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反而问道士。
“我观道长魂魄之中似有一股清正神气?不知从何而来。”
“郎君不知。”峰回路转,黄尾欢快得很,嘴快回道,“城里有几户人家把道长的神牌请进了家门,还有个名堂,唤作‘十钱神’哩!”
万年公却摇头:“乡民野祭香火驳杂,不成正神。”
李长安稍稍思索:“莫不是前些时日,我机缘巧合下有些功德,名下得了一道风火雷的缘故?”
“原来如此。”万年公这才颔首,“名记雷府,也算半个天曹,道长定是正直仁义之人。”
“可曾备好制法箓的材料?”
“列名成箓不是寻常黄纸能成,又事出突然,哪里能做准备?”
“如此便好!”
万年公笑着起身,往空中招手。
但见头上天穹霎时崩解成大片枝叶,透过叶间缝隙,可以瞧见巍峨如山岳的挺拔巨木。
不待细观。
枝叶又从新凝成天穹。
万年公手中已然多出一个卷轴。
“用此物如何?”
李长安接在手中,立刻便察觉不凡,卷轴外表朴素,内里却神灵暗敛,应当是万年公用自己的枝干与树皮炼制的。
打开来。
卷轴里不是空白,当头记着一个名字——万年君。
李长安惊诧:“这?”
万年公淡然道:“山中的孩子们野惯了,没有我的名头,如何能镇住他们的凶顽?我不敢奢求其他,只愿在道长约束下,他们能稍稍寻回本性罢了。”
道士起身,深深一揖。
…………
入了夜。
海上升起浓雾,点点淹没钱唐,先是河道,再是街巷,最后是高高的屋檐与楼阁,而后溢出城墙门阙,漫灌四郊,一直抵达山脚,才似海潮遇上堤岸,倒卷回去。
在飞来山顶,居高下望。
天地层次分明地割裂开来。
海是一层,雾是一层,山是一层,月天又是一层。
“道长,道长!”小七人未至,欢声先到,“咱们该去抢名字了吧?!”
“是借,不是抢。”
黄尾一本正经反驳,随即又嬉笑道。
“万年公还有铜虎兄弟都把名字拿出来了,你不如也交出来吧?”
“呸!黄毛脸好不要脸!”
小七啐了一口,得意转过身。入了夜,他的形象大变,从肩胛至胳膊外延生出长而艳丽的羽毛,月光下五彩潋滟变幻,煞是好看。
“小七是自由自在的鸟儿,大兄也管不着俺!”
山中厉鬼们一个比一个桀骜,光凭万年公的命令,很难让他们心甘情愿交出名字,须得李长安挨个去“说服”。
万年公不能离开山谷,铜虎不能长期离开道观,其他厉鬼又太弱,只有小七——他其实不是厉鬼,而是山中精气与鬼气结合成的精魅,神志不为凶戾所扰,且熟悉山中一草一木,便被安排来给太……道士带路。
那边黄尾和小七还在斗嘴。
这边李长安饮下铜虎所赠浊酒。
抬头长舒一口气。
月在中天,正当百鬼出行之时。
…………
“除了采蜜的时候,熊爷整天都在睡觉,只有亥时六刻才会睡醒。”
第一站是飞来山北面的一处树林。
古木参天所以月光熹微。
但深入林子中央,横卧着一块巨石,连绵的树穹便有了缺口,月光从此涌入,映出地上花草与溪石,以及旁边老树上偌大的蜂巢。
黄尾左顾右盼,眼见景色静谧,实在难于厉鬼两字扯上干系。
奇道:“熊爷在哪儿?”
“老朽在此。”
苍老而震耳的话语伴着地上轰隆震响。
林中那块巨石竟然坐了起来,原来不是山石,而是一头大得骇人的黑熊。
黑熊低下头来,面上生着一张愁苦的老人脸。
“小鸟儿,主公说的道士便是他俩么?”
“没错,便是他。”小七答完,嘻嘻掏出一串死老鼠,“熊爷,我要换蜂蜜!”
“好,好,待会儿便予你。”
熊爷的目光转到李长安身上。
“主公有命,老朽自当遵从。道士你且近来。”
李长安坦然上前,离得近了,发现方才还是看错了。熊老实则不是熊,其身躯尽是青石,而“皮毛”则是石上厚厚的苔草,他是一座形似大熊的岩石。
道士低头要取出卷轴。
随口问:“熊是老丈的本姓么?”
“年岁太长记不得了,山里的小鬼也叫老朽‘黑瞎子’,使唤这名字也成。”
“老丈究竟是熊身还是石身?”
没有回答。
小七笑容一滞,丢了老鼠,一手勒住黄尾脖子,一手扑腾往后飞起。
李长安则在眼角窥见,斜上方猛然压下一道阴影。
不假思索。
纵身一跃,蹿上旁边古树枝干。
下一刻。
巨大熊掌重重落下,掀起土石如波,大风如浪。随即见得巨熊人立而起,在月下咆哮。
小七在风里稳不住身形,与勒得翻白眼的黄尾一起摔落下来,他大喊着:
“哎呀!道长话太多啦!”
古树风中摇晃不休,李长安扶稳枝干,拉下斗笠边沿,挡住气浪里飞溅的沙土。
话太多?
意思是耽搁了熊老清醒的时间?还是哪句话不对,惹得他发了狂?
可惜无暇多想。
熊爷小山般的身躯已紧追而来,张口一咬,坚石撞击声中,合抱巨木立时应声而断!
但李长安却早已借着魂体轻盈,及时跃开,踩着熊首借力往旁飞掠,手中已然多出一截手臂粗细的树枝。
念念有词,而后奋力掷出。
但见空中有丝丝刀锋般的白光划过,树枝竟然洞穿了坚硬的青石,深深没入熊爷的腿部。
伤害微乎及微,反倒惹得熊爷愈加发狂。
撵着李长安不住扑击撕咬,道士只能凭着灵巧周旋,偶尔再掷出一截树枝。一时间,林中大树仿佛杂草,被不停摧折。
左近的大树几乎被折断一空,李长安已找不到躲闪的遮蔽,熊爷再度扑来之时。
他却突然一个踉跄,庞大身躯就此扑倒,让整片山林都为之一摇。
小七远远“呀”了一声。
躲在一旁的黄尾连忙探头来看。
但见熊爷腿弯处,已然插着四五根树枝。这些树枝在短短时间内,生出了新芽,催出了树杈,互相纠合在一起,结成绞索锁住了熊爷的关节,使得他一时之间,步伐失衡。
小小树枝对与熊爷的庞然身躯不值一提,稍稍用力,便能扯断。
可当他试图起身时。
李长安已悄然立在了他的眼前。
手持黄符,按住他的额头。
“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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