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他的表情怔怔失神。
“那些照片……”楚子航缓缓的开口。
路明非早就注意到了楚子航的神情，他当然看懂了楚子航的心思，所以他没说什么，而是一言不发的起身，快步走到那张桌子的旁边，从那些照片里的挑出来一下，拿起来后又快步回到楚子航身边。
“你看看吧，师兄。”路明非把那些照片举起来，放在楚子航的面前，动作很慢的，一张接一张的给他看。
因为楚子航的视线会在每一张照片上都停留很久很久，楚子航的眼神看着照片，路明非就看着楚子航……他从没在自己这个被人诟病“面瘫”的师兄的脸上，看到这么复杂、这么丰富的表情。
这大概是楚子航有生以来，除了爸爸妈妈离婚、还有那个雨夜失去男人这些剧变以外，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
路明非挑选的照片很用心，而且他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好的，所以楚子航看着那些照片，一开始记忆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回溯。
一开始的照片里只有男人和女人，男人英俊得体，神采飞扬，女人倾国倾城，气质卓越，他们看起来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那些照片有的拍在人来人往的桥上，有的拍在金碧辉煌的剧院，每一张照片里，男人和女人都在笑，他们笑起来是那么开心爽朗，那么融洽自在，看起来他们真心相爱。
原来他们的相识和相爱是这样的，过去没有人理解，楚子航的妈妈那么一个条件优越的美人，为什么会瞧得上楚子航的爸爸，那个男人只不过是长得帅了点，会讲一些漂亮话，可他既没有存款也没有房，甚至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比这种男人好的男人满大街大吧抓。
甚至连曾经的楚子航自己都不理解，妈妈为什么会和爸爸在一起，因为自打楚子航记事起，妈妈对爸爸永远都是无休止的数落和埋怨……但看到他们年轻时合照的楚子航瞬间就明白了，他们会走到一起才是情理之中的事，照片里的男人那么俊朗，那么得体，又那么自信，没有哪个女人会不为这样的男人而感到心动。
也没有人会不迷恋这样的女人，她漂亮的不像话，站在人群里是那么鹤立鸡群、遗世独立，就像一枚珍贵的玉石被扔进尘土里，你第一眼就会注意到她……哪怕是世界上最顶级的杀手和特工也会无法自拔的为她心动，楚天骄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了，然后生了一个儿子，初看之下这是个幸福的家庭，他们的结合自然又合理，楚子航本该度过一个幸福又美满的童年……事实上楚子航的童年还算愉快，虽然并不富裕，但也从没节衣缩食过，尽管这样的时光相当短暂。
再后面的照片就能看到三个人了，男人和女人中间多出一个孩子，有的是在游乐场，有的是在社区公园，有的是在那个略显逼仄的几十平米的家里……每张照片里，男人在笑，女人在笑，小孩也在笑，他们的笑容发自内心，像阳光一样灿烂。
楚子航看着这些照片，他失神了很久很久……在新家里也摆着不少这样的照片，它们都被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仿佛是为了告诉所有来的客人，这个家庭有多么幸福快乐恩爱，只不过照片里的男人变成了另一个戴眼镜梳着中分头的男人，照片里的每个人也都在笑，可他们的笑容都是那么浅显那么无神那么浮于表面。
自己有多久没有发自内心真正笑过了楚子航看着那些照片，在心里默默的问自己。
自从男人消失之后么不，也许是更久以前，好像在男人和女人分开以后，楚子航就很少笑了，有些笑是“新爸爸”让自己不要板着个脸，拍出来的家庭合照不好看，所以楚子航扯着嘴巴笑了几下，但那样的笑其实蛮难看的，笑得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原来自己也是会笑的啊，曾经也露出过这么孩子气的笑脸，不过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还有一些照片……楚子航默默的看着那些剩下的照片，那些照片里，有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有的是一个帅气的男孩，偶尔有几张照片女人和男孩在一起，他们的身旁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但被用特殊的手法洗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
如果是之前的合照，楚子航还有点印象，那这些照片，是楚子航真正始料未及的。
这些照片的拍摄时间，已经是男人和女人分开以后，小时候的楚子航天真的以为，爸爸妈妈离魂就只是不在一起住了，但爸爸还是他的爸爸，妈妈也还是他的妈妈，他们依然爱他，他也能在想见到他们的时候就见他们，但随着和那个男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的楚子航渐渐明白了，离婚就是分别，是一个家散了，你的爸爸妈妈还是你的爸爸妈妈，可他们的爱已经不独属于你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楚子航的内心都对男人始终抱着深深的埋怨，因为他觉得男人不负责任，觉得男人不信守承诺，他说会陪着自己长大，想见到他的时候就能见到，可他食言了，他有时候一消失就是半个月十几天，完全联系不上人，他对妈妈的爱没了，对自己的爱也在慢慢消失。
有一次楚子航被评上了市级的三好学生，学校为了树立榜样，决定在开放日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表扬他，所有学生的家长都可以来，楚子航的家长要是能到场是最好的，那时候“新爸爸”恰好出差去谈一个很重要的生意，他把妈妈也带上了，说谈生意结束了可以在外面玩几天就当旅个游，于是楚子航给男人打了个电话，男人满口答应的说一定会去参加楚子航的颁奖仪式，他说可以自称是楚子航的叔叔或者舅舅什么的。
楚子航原本想说不用，但男人火急火燎就把电话挂断了……后来楚子航才想起来，男人甚至连他颁奖典礼的日子都没有问。
他“理所当然”的没有到场。
一个父亲，承诺了去参加儿子的颁奖典礼，没有到场，可楚子航却觉得理所当然，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那一天，他站在全校师生的最前方，他的胸前戴着红色的画，手里举着奖状，位列所有优秀学生的最中央，老师为他鼓掌，同学们为他鼓掌，就连学校领导也为他鼓掌，可楚子航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见到男人的影子，他站在充满掌声和鲜花的奖台上，那么怅然，那么孤独，那一天本该是楚子航最光荣的一天，可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所有人都在为他鼓掌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视线该往哪里看。
那一天之后，楚子航就在心里给男人打上了“骗子”的标签，他也知道妈妈口中经常说的“那个男人只会嘴里跑火车”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说的话、答应的事，没有哪一次能够兑现，楚子航觉得自己在男人身上感受不到爱，甚至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这样的人为耻。
但是七年前楚子航就知道自己错了，时至今日，楚子航才明白，自己原来错的这么离谱……男人不是不爱妈妈，也不是不爱他，只是他爱的方式和别人有些不同，男人的确撒了很多的谎，可他的所有谎都是为了圆一个更大的谎言，他必须要远离他的女人和他的儿子，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他们平安幸福。
那些照片，每一张都把女人拍的那么美，虽然都是偷拍的，可拍摄者似乎是个资深的专业摄影师，天然就知道从什么位置、哪个方向能抓到女人最完美、最生动的瞬间，有的照片一看就很用心，用了大量的时间和心血，就像有的科考学者为了拍摄某些动物的珍贵瞬间而把自己隐藏在它身边的灌木或者沙尘里，花几十个小时候来蹲守，只为拍出他心中对方最完美的那一面。
还有关于自己的照片，几乎记录了自己每个成长时段，从幼儿园到初中，这个时间贯穿了自己从童年到快要成人的十几年，每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都没有错过……就连男人缺席的那一次市级三好学生的颁奖典礼，楚子航站在领奖台上，佩戴红花，举着奖状的照片，也在其中。
楚子航甚至都不知道男人从哪弄来的这张照片，他明明食言了，他那天没有到场，可他还是想要看到自己儿子得意的时刻，也许是花钱雇了人，也许是从别人的手里买来的，也许是在仕兰中学的论坛里找了很久……不论用什么手段，男人总归弄来了这张照片，并且将它一直珍藏着。
难道这不叫爱么爱不一定得是寸步不离的陪伴，爱也可以是沉默的守望，他一直深深爱着你，没有错过你任何一个值得被看见的瞬间，只是他藏在暗处、没有让你知道罢了。
这一刻楚子航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世人说父爱如山，因为它真的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沉重、高远，它就在那里一直默默的守望着你，不声不响，不求回报。
当路明非把所有的照片都给楚子航看完后，他深吸一口气，靠在身后的墙上，他想仰起头，可他的脖子弯不起来，只能以一个略显滑稽的姿势望着天花板。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没有笑，楚子航的眼眶微微泛红。
楚子航的心里有点难过……原来误会有这么深，自己错怪了男人，妈妈也错怪了他，这些年来，最辛苦的从来都不是他们这对衣食无忧的母子，而是把这份爱默默的、狠狠的、死死的压制在内心深处的男人。
他一个人……该多么孤独
“亡命之徒，为何你还不清醒……你最好让某人来爱你，在一切都太晚之前。”
楚子航忽然想起这句歌词。
“师兄。”路明非忽然叫了句楚子航，将他从思绪里唤醒。
“嗯……”楚子航回过神来，望向路明非。
“其实现在还不晚吧。”路明非看着楚子航的脸，认真的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不论是因为误会还是无能，大家都有后悔和遗憾的事，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失去了，可有些东西被你拼命抓回来了，你就有机会弥补。”
“七年了，过去的遗憾已经过去了，至少这一刻不需要那么难过了吧。”路明非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师兄你是拧巴的人，其实我也是，但如果我知道我的爸爸妈妈这么爱我，我会觉得自己开心和幸福要比难过更多。”
楚子航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记得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但我不记得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的。”路明非说，“那本书里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价值和筹码，只有爱没法衡量，特别是父母对孩子的爱，根本无法解释，他与生俱来却又不计得失。”
“咳，儿子……你这朋友还真是个哲人啊。”略显陌生和突兀的声音传来，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躺在另一张床上的楚天骄缓缓睁开眼，他看着天花板，忽然发出这么一句感慨。
楚子航看向男人的脸，他忽然意识到，不知道从刚刚什么时候，男人的鼾声早就停止了，可他看那些照片看的太入神了，没有注意到。
“爸爸……”楚子航嘴唇张开，下意识的叫了声男人。
“诶诶诶！”男人很开心的应答。
“你的身体……”楚子航的话说到这停顿了一下。
“没事没事，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男人倒是一点不羞怯，咧着嘴笑，“不用担心，你老爹我别的不行，身体那是杠杠的，就算是为了儿子你的几声‘爸爸’，我也得多活个几年啊。”
楚子航张了张嘴，一时间有点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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