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承简跟着李耀卿一起来到屋内。
因着受伤的缘故，燕昀霁并没有出现，除此之外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待段承简也落座后，李耀卿开始分配城中事宜。
“段承简。”他说，“你和赵渠一起去帮忙疏散城中百姓，务必要快。”
“陈易，卢元恭，你俩留下来，我们商谈一下之后对严谢大军的策略。”
没想到毫无商讨，直接就被分配了工作，这让段承简一时间有些茫然。
在他愣怔的时候赵渠已经站了起来，见状他也赶紧一同站起。
那瞬间他眼前一黑，脚下也有些颠簸。
“怎么了？”赵渠下意识地伸手来扶他，他却被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制止住后退的动作。
“最近几天没睡好。”他摇了摇头，对着赵渠笑了笑，“没有大碍。”
赵渠不疑有他，最近这几天虽然军营上下都十分忙碌。
段承简作为边防使要管整个靖嘉关的民生，再加上燕昀霁重伤空缺出大量需要处理的事情。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在熬夜，李耀卿一度熬到百姓集体要求李耀卿多睡一会。
“撑过这段日子就好了。”赵渠长叹一口气，“我老了，力不从心了。”
说着笑着拍了他一把，“以后就都要交给你们了。”
等赵渠往前走的时候，段承简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并非害怕也非恐慌，他只是一直在冒冷汗，止不住地发昏。
近些日子，他越来越睡不好，精神一天比一天差，脑中的思绪交换重叠。
有时候他觉得他是一心为民的靖嘉关边防使，有时候又会出门下意识地想寻找姜国的那些朋友们，告诉他们自己终于成功拿到了梁军的战术。
很多时候他站在山麓上，看向远方的时候已经分不清到底在看什么。
他在远眺家乡？
还是在计划如何攻打姜军？
随着战争开始，他甚至有时候会出现幻觉，两种身份互相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开始搞不懂他到底是谁。
是从小在姜国长大的孔小侯爷，还是加入梁军征战十二年的边防使？
段承简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
“段承简？”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赵渠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等他猛然惊醒的时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往回走，已经快到之前他们聚集的那座屋子。
“你怎么回来了？”赵渠语气带上了几分疑惑。
“我们现在不是要去疏散城中百姓吗？”
他额上的冷汗立刻下来了。
他回来干什么？他是想偷听吗？
除此之外好像也找不到别的理由，他这副样子会不会很可疑？
还是说他们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身份，赵渠只不过是在试探？
亦或者赵渠只是普通的关系，并没有想到其他地方？
各种思绪充斥在他的大脑里，一直以来持续紧绷的神经在此刻拉伸到极限。
透心的凉与恐慌让段承简不知所措，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但多年的细作生涯还是让他面上一如既往，说出的话也平稳到不可思议。
“感觉有些不舒服。”他现在脸色很不好看，倒也没有作假。
“想回来喝点药，或许能清醒点。”
他甚至还有些苦恼地笑了笑，“毕竟等会要做的可是大工程，万一不小心晕倒可就出问题了。”
赵渠信以为真，他从未怀疑过任何战友。
再看段承简面色发白，反而很是担忧地又问了几句，才赶紧去忙任务。
等赵渠一离开，段承简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抬起掌心，狠狠地咬了下去。
尖锐剧痛惊醒了他的大脑，让他获得了片刻的清明。
他脑中飞快思索，判断着当下处境。
他很可能已经被发现了，毕竟从前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讨论过，都是一起说完所有事情再解散各自去忙。
就算没有发现，李耀卿很可能也已经在怀疑他了。
退一万步，哪怕李耀卿只是因为这次比较紧急，并没有发现他当内应的事，他也不能再继续下去。
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在靖嘉关，很多时候他已经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彻底的梁人。
那些日夜相处的百姓与战友，他真的已经将他们视为朋友。
在他试图挑拨监军和其他人关系的那刻，他意识到说出的言论竟然有几分真心；
在看到受伤的百姓时，他的心也不自觉的阵痛；
在得知燕昀霁重伤，跟着他一同前往长清谷的两千精兵也都死伤大半的时候……
他这个罪魁祸首同时感到了愉快和痛苦，分裂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扯成两半。
他已经不适合再当一个细作了。
意识到这点后，他花了很长时间在整个靖嘉关内走了一趟。
他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一切，好似要将所有景色都映入眼中。
他总是和靖嘉关百姓一起劳作，他混入人群中，就好像他是这里的一份子了。
——但总有梁人因为他在死。
将早就收拾好的东西带上，段承简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黑暗中只能隐隐看到轮廓的城，然后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从军营中消失了。
直到半个时辰后赵渠前来找寻的时候，段承简失踪的消息才传遍了整个靖嘉关。
震惊的赵渠将段承简失踪的事情告知李耀卿的时候，他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说。
“不必管他。”
然后继续投入后续的工作之中。
撤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整个过程一直持续到了六月。
直到姜国催了数次后，才终于定下了日子。
虽然梁国是与姜国谈论相关事宜，但此战是姜国西越联合，因此那天朱振与穆君买一同到了靖嘉关。
与他们一同到来的还有五万大军，一眼看去浩浩荡荡，在整个城外一字排开，可谓是威风凛凛。
靖嘉关城门大开，整个城中见不到一兵一卒。
本来还担心是不是有埋伏的穆君买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之所以几乎将军队全带过来也是担心梁人出尔反尔。
万一真打起来了，这么多人也够冲垮靖嘉关。
不过如今看来，梁国倒真像是要议和一般。
“二位将军不必如此生分吧？”
李弘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身边只跟着一个身姿颀长蒙面的男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见到朱振穆君买身边跟着一大堆侍从，不由得打趣道。
“我们准备的地点在山麓上的小院中，这么多人上去，怕是要将小院都压垮了。”
见李弘景身边就一名侍卫，从露出的眉眼来看感觉还是个颇为英俊年轻的，这种人能有多少武力？
再见山路清晰，两边毫无遮掩，确实没有埋伏，朱振穆君买便也答应了下来。
只带了护卫二三，其他尽数在下方等候。
之前带着兵马进城的时候还未觉得，等他们几人爬山到了制高点的时候，穆君买突然顿感整座靖嘉关无比空旷安静。
他心下不安，不由得问了句：“监军，靖嘉关里的百姓和士兵真的都撤出了吗？”
“将军这是疑心梁军出尔反尔？”李弘景哂笑，微微侧身，让他能看到身后的窗户。
“一路上将军也能看到，这座山上就这么一间小院，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可谓是一览无遗，又怎么会藏有其他人呢？”
穆君买知道李弘景是误会了，毕竟他只是想感叹城中如此安静。
在即将开口之际，他突然感觉不对。
正常来说，割地这种事都到底会底气不足。
但眼前这个监军丝毫没有弱势的感觉，甚至言语中还颇有些尖锐……这是主动答应割地的态度吗？
心中有疑惑，不过朱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迫不及待地与李弘景商谈起来。
其实靖嘉关的事情说来说去也就那些，再加上李弘景真是大方到可怕，穆君买真没想到梁国皇帝能给这么一个四品监军“便宜行事”的权利，不过事情能这么快解决总是好的。
公事公办结束后，时间才过去了一会，在两方撰写的时候气氛变得松散几分，话题也开始不仅限于靖嘉关，逐渐聊到了其他的地方。
“说起来。”李弘景貌似无意提起，“姜军之前有几次战术了得，让姜军吃了大亏。可否问问那位军师此刻正在何处？”
穆君买没想到李弘景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林三娘，他刚想随便打个岔将这个话题略过，但早就憋了一肚子不满的朱振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顿时滔滔不绝地将林三娘从头到尾贬低了一顿。
其中不乏他们私下的对话，全被朱振当做笑柄说与了李弘景听。
穆君买一开始还想阻拦，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么一个小人物无关紧要，便也就随朱振去了，偶尔还会说上那么一两句。
对面李弘景一直听他们说着，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变过。
在听到最后时，李弘景看上去有些感慨。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位军事奇才，如果重用了她，说不定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结果。”
在两人反应过来之前，李弘景对着他们笑了笑。
“你们输的一点也不冤。”
下一刻，远方隐约传来轰雷掣电般的巨响。
紧接着地面好似都跟着震动起来，轰隆之声犹如在鼓膜上重重锤落，直叫人心跳如雷。
如此惊变让朱振穆君买连同他们身后的护卫都猛地站起，但下一刻更响彻云霄的撞击声碰撞起来，整座山头都颤动不已。
山崩地裂般的景象令众人皆是大骇，穆君买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拼命跑向窗边，定睛一看——
水，洪水冲来了！
靖嘉关中的大坝被毁掉，汛期积攒下来的大量雨水气吞山河奔腾不休，瞬息就冲垮了城中所有建筑，也将城中的五万大军一同摧毁。
穆君买目眦欲裂地看着被淹没的军队，很多士兵甚至连喊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卷走，一时间整个山下成了汪洋。
“你——！”
他大喊着冲向李弘景，简直想和此人同归于尽。
可惜在他转身的瞬间站在李弘景身旁的男人就动了，穆君买甚至没看清那个人到底是何时出剑的。
只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跟着他们一同上来的护卫全都被干净利落地砍掉了头。
“砰！”
朱振吓得摔倒在地，在准备爬起来的那刻停住，穆君买也僵在原地。
原因无他，那个男人手中双剑一左一右横在了他们二人的脖颈上，只要稍有动作，便会立刻将他们人首分离。
人直接当着自己面被砍死的感觉还是很震撼的，李弘景闭了闭眼，血腥气息瞬间在屋中蔓延开来，胃部翻腾地涌上反胃之感。
但在这种时刻可不能让气势落了下风，她强忍着不适，努力装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面色如常（僵了）语气平淡（再大声点怕吐出来）眼神漫不经心地落在窗外（不敢看屋内）。
“我心善。”她如此说，“见不得这些。”
闻言，早就得到消息赶回的唐聿修立刻上手将朱振穆君买绑在一起，然后将地上的尸体全部清理出去，连地上的血都擦干净了。
等唐聿修回来的时候，朱振和穆君买看李弘景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只觉得此人过于可怕，当面杀人还能如此云淡风轻，简直就是狠角色啊！
“好了，现在来解决我们的事吧。”
李弘景拨了拨灯芯，唐聿修掏出火折子，飞溅的火星点燃了火绒，顺势点亮了烛台。
李弘景便将纸张放在火上，不一会就化作了灰烬。
“也真是感激你们对靖嘉关看得如此之重，带了五万大军前来……”
李弘景拍了拍手，“现在梁军估计已经破开姜国城门了吧？”
朱振面如死灰，眼睛彻底失去了神采。
“好啦，你们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当俘虏吧。”
李弘景拍着唐聿修的肩膀，“这两位将军可是我们最重要的俘虏，聿修，可不能让他们跑了。”
唐聿修点头应下，李弘景放心出门，顺着小路下山。
靖嘉关处于下游，山路后在中游，此处并未被水淹没。
她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整装待发的军队，以及为首的李耀卿。
“陛下。”李耀卿的双眼都因为兴奋而发亮，整个人看上去极其亢奋。
“第一批大军已经抵达姜军，军营末将让他们留给了陛下。”
说完他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双手奉上军令。
“沣郡李耀卿，随时供陛下差遣！”
“还请陛下，率军出征！”
在李耀卿跪下的那刻，他身后的军队也整齐划一地跪下，喊声如雷。
“还请陛下，率军出征！”
狂风呼啸，旌旗猎猎。
李弘景郑重地接过军令，翻身上马。
她握紧长剑，纵使沉重好似千钧，也硬是举了起来，直指天际。
“此处，便是我大梁复兴的第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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