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茶后，殿外传来通报声。
“十皇子到！”
接着，殿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住，徘徊了片刻，似在犹豫该不该进。
皇帝有些不耐，“磨蹭什么，还不快进来！”
一道细瘦的人影跨过门槛出现在殿中。
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着宫中小太监常穿的淡青色袍服。
不同的是，少年的袍服松松垮垮很不合身，袖口与衣襟处有好几处补丁，布料完好的地方也磨出了毛边——即便是宫中最下等的奴仆，也不会这么寒酸。
皇帝疑惑地上下打量。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到十皇子是什么时候了，对那孩子如今的模样，更是一无所知。
眼前这个人，分明只是个落魄的小太监。
“朕叫的是十皇子，你这奴才进来做什么！”
“父皇。”少年跪倒在大殿中央，像一片落叶轻轻落在地上。
皇帝脸上顿时挂不住。
“你穿的是什么东西？你是故意来气朕？”
少年清瘦的身子颤了颤，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衣衫。
“父皇……儿臣一直穿的都是这些。”
声音平静干涩，带着一丝稚嫩的尾音。
皇帝皱眉。
他本就不喜这个儿子，现在只觉更加厌恶——这身打扮，分明是故意打他的脸。
皇帝强行压下心中厌弃，缓声道：“这是大宇皇帝陛下，陛下有话要问你，你好生作答，不可失礼！”
“是。”少年对着小九儿恭敬行了一礼，“叩见大宇皇帝。”
动作之间，露出一小截瘦骨嶙峋的手臂，手臂上伤痕累累，布满青紫交错的痕迹。
小九儿瞥向赤月皇帝：“生而不养，枉为人父。”
赤月皇帝辩解道：“陛下有所不知，这孩子是个不祥之人……”
“这你也信？”小九儿冷笑，“当年我还被当作灾星呢！”
赤月皇帝这才想起，小九儿当年就是被她的父皇抛弃，流落到黑河村的……
“十皇子，他们都说你是不祥之人，你认命吗？”
“我……”少年沉默片刻，“……我不认命。”
“抬起头来。”
少年慢慢抬头。
小九儿的视线本是漫不经心一瞥而过，但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忍不住细细端详。
这个少年……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修长的眉宇，鸦羽般的长睫，幽深的瞳仁，莫名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见小九儿面露惊讶之色，赤月皇帝不禁看了这个陌生的儿子一眼。
这一看，直接把皇帝震住。
不是，这真的是他的儿子？
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他安静跪在那里，像是一件美丽而易碎的瓷器。
失色的嘴唇如新梨花瓣，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像无瑕的玉，深不见底的眼睛好似将灭不灭的寒星。
瘦瘦小小的他跪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却诉尽了委屈与哀伤。
皇帝突然有些愧疚，也有些心虚。
这种感觉就像你本拥有一件绝世珍品，但由于你的忽视，让珍宝蒙尘，落入泥泞中任人践踏，在黯然中支离破碎。
小九儿道：“十皇子，如果让你当赤月皇帝，你打算怎么做？”
少年摇头。
“陛下，我不想当赤月皇帝。”
“你说什么？”赤月皇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有皇子不想请当皇帝的？”
少年蜷缩着病弱的身躯，低声道，“赤月皇位不过是一个烂摊子，实在没有什么好要的。”
“烂摊子？”赤月皇帝气得捂着胸口咳嗽，“你的皇兄们抢得死去活来的东西，在你眼中只是个烂摊子？！”
少年伏在地上一声不吭，细瘦的腰身好像随时会被折断的枯枝。
“起来说话。”小九儿道。
少年慢慢站起身来，单薄衣衫显出脆弱而瘦削的轮廓，微微凌乱的黑发下，一双眼睛明亮而冷静。
“我说赤月皇位是烂摊子，并不是有意轻慢。赤月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把持赤月朝政多年，皇权早被架空，皇帝形如傀儡，我宁愿继续在冷宫自生自灭，也不愿当这个皇帝。”
小九儿心中暗暗吃惊，这个十皇子，倒不是个无脑之人。
“可是你想过没有，皇位至少能让你吃得饱，穿得暖，不再被人肆意欺辱。”
少年红着眼眶笑了，苍白的唇扯出几分嘲弄的弧度。
“这些年，我虽遭受无数白眼与凌辱，每日忍饥挨饿受尽磋磨，但我所求之事不外乎一顿饱饭，一件能蔽体遮羞的衣衫，一处能遮挡风雨的屋檐；可若我登上皇位，我所求之事便是万千百姓福祉，赤月河清海晏。而这与世家大族的利益相悖，他们必不会让我如愿——做皇帝的结局只会比做一个失宠的皇子凄惨百倍。”
“你……”
皇帝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被遗忘在冷宫的小儿子，对朝廷局势看得如此透彻，他竟错过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
少年说了这一番话，有些累了，捂着心口喘息了好一阵，接着说:
“如今赤月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各地时有暴乱发生。只要世家势力仍在，百姓的利益便得不到保障，这意味着百姓会一直抗争，总有一日他们会推翻皇朝。改朝换代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这个苟延残喘的王朝，除了延长百姓的苦难，并无其他用处。”
“父皇。”他抬头看着皇帝，“你救不了赤月，我更救不了。请求大宇接管赤月，才是最好的出路。”
“这……”皇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些年，赤月百姓经常哭着喊着要成为大宇人，若能让大宇接管赤月，老百姓做梦都会笑醒。
只是放弃祖宗基业，让他如何甘心？
少年捂着唇咳了两声，“而且我这身体，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到时我死了，世家一定会起争端，到时硝烟四起，受苦的只会是平民百姓。”
“这说的是什么话？”皇帝忍不住潸然泪下，“小小年纪说什么死不死的，朕要你好好活着！”
他一生兢兢业业，虽说最终没能改变赤月现状，但也罪不至于断子绝孙！
就在一瞬间，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
皇帝走到十皇子身边，伸手将这个从未亲近过的儿子搂在怀里。
十皇子身上一僵，他从未被谁这样拥抱过，那些靠近他的人，都是打他骂他欺辱他。
几乎是条件反应，他伸手就将皇帝推开。
皇帝双臂用力，再次将他紧紧搂住。
——知道他瘦，没想到这么瘦，骨头硌得人生疼。
皇帝眼泪奔涌而出，只觉得自己这一生失败透顶。
“儿子，父皇对不起你。父皇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养好身体好好长大，以后和喜欢的人成家立业，幸福平安过完一生。”
然后转身对小九儿郑重跪下。
“陛下，小老十说得对，只有陛下才能快速结束这一切乱象，让赤月百姓安居乐业。”
“待我死后，请陛下出兵赤月，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起来说话。”小九儿将他扶起。
“我还有一个请求。”赤月皇帝含泪看着十皇子，“求陛下护小老十周全，带他离开赤月，让他平安长大。”
小九儿叹息一声:“我答应你。”
“我没有什么遗憾了。”赤月皇帝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其实早该如此，早该如此！”
（番外是书籍完结后才能写的，所以这本书会一直显示“全书完”，但不妨碍我能更新番外。如果番外不更新了，我一定会告诉宝宝们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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