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瞬间生出几分慌乱来，连忙将手背到身后，看着谢知让支支吾吾道：“三……三叔……”
皇帝僵了一瞬，却是给谢婉投了一个放心的眼神，而后转向谢知让，讪笑道：
“姨父啊……您今日，下衙真早……哈哈……哈哈……”
谢知让嗤笑一声，“微臣哪儿比得上您这快活日子啊。这天都要黑了，陛下那书，翻开过没有？”
这一通阴阳怪气，说得皇帝头皮发麻。
“姨父……”
谢知让看了谢婉一眼，到底是在她面前给皇帝留了几分面子，冷哼一声，亲自逮着皇帝回宫去了。
马车轱辘前行，谢知让坐在车厢的左侧，闭目养神。
眼睛不闭不行啊。他现在是一睁眼看见皇帝就忍不住想打他。
十年前的谢知让绝对想不到，自己这般放荡不羁的人，有一日竟会因为孩子不读书而着恼。
皇帝偷摸看着谢知让的脸，没敢招惹他。
片刻，谢知让轻声开口：“你要娶婉儿？”
皇帝愣了一下，坚定地应是。
“娶了婉儿，日后便不能再有三宫六院。哪怕她生不出孩子，哪怕朝臣们逼着你纳妃，你都不能再后悔。否则，我不会轻饶你。”
皇帝轻声回他：“姨父说的这些，皇兄还在时，都与我讲过的。在我去找阿婉陈情之前，我是都想明白了才去的。”
“纵山河变换，此心不移。”
谢知让瞟了他一眼，忽而笑骂道：“这黏黏糊糊的话说与我听作甚？说给婉儿听去。”
皇帝见他这般，便知晓谢知让是松口了，当即大喜过望。
然谢知让又道：“你若要娶婉儿，难道一辈子都要躲在我的羽翼下吗？这皇位是你的，江山是你的，我只是摄政王，管不了你一辈子。”
皇帝看着他，小声道：
“我……我只是觉得主弱臣强，姨父在朝堂上能顺遂些。天子和朝臣都强势，容易生出动荡……”
听到此言，谢知让却是愣住了。
皇帝此人，聪颖伶俐，却是自小爱玩。虽有几分是为了掩人耳目，但他也确实是这么个性子。
谢知让只当他年纪小、玩心大，却没想到他竟有这番心思。
片刻，他和声开口，带着难得的语重心长，“陛下，您是天子，应当要微臣配合您才是。先帝托孤于臣，辅佐您是臣下的本分，您不该……”
“姨父！”皇帝忽而握住谢知让的胳膊，略微拔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他看着谢知让，眼神中带了些祈求。
“我见过父皇做皇帝的样子，也见过皇兄做皇帝的样子。世人眼中，他们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天下之主。”
“可是在我眼里，他们只是可怜的孤家寡人罢了。”
“父皇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膝下共有十二个孩子，可他身边却连一个知心人都没有。儿子们个个盯着他的位置，他最终落得个被儿子一刀杀死的结局。”
“而皇兄呢？”
“皇嫂和侄儿死了以后，我就没见他快活过。”
说到此处，皇帝的嗓音已带了一点哭腔。
“如果不是皇兄只有我一个选择，我根本就不想做这皇帝。”
“只要我当了皇帝，只要我手上有了权力，你们一个个都会把我当做君王、当做主上，而不再是十一。”
“可是，我只想做十一啊。我只想和阿婉在一起，只想和姨父姨母在一起。我一点儿也不想做这皇帝。”
“姨父……您别这样……”
皇帝抓着谢知让的小臂，双眼蒙泪，哭得跟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似的。
谢知让叫他这一通话说得心头发闷，微微抿紧了嘴角。
但他说不出什么软话，只得轻轻拍一下皇帝的肩膀，低声道：“多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哭？”
“姨父……”
“行了，你一个大男人，成天哭哭唧唧的像个什么样子？明日晚上在宫里摆宴，叫上你姨母，还有婉儿她们几个去用膳。”
皇帝眼睛一亮，一双眼睛水洗一般，惊喜大喊：“姨父！”
谢知让叫他吵得耳朵疼，轻啧一声，挥手让他坐远些，口中叮嘱道：“书得接着读，知道没？我懒得帮你收拾烂摊子，我还想多活两年。”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笑着点了点头。
……
自那日俩人把话说开以后，皇帝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每日读书认真得很，也积极跟着谢知让和韩瓒上手学着处理政务。
可惜皇帝的婚事，并不太顺遂。
他在朝堂上一提出要娶谢婉为妻，果然遭到了群臣抵抗。
谢知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了，倘若谢家再出一个皇后，日后这皇后再诞下嫡子，那这江山，怕是要跟着谢知让姓了！
君臣双方拉锯数日，朝臣们退后一步，言明只要谢知让还政于陛下，证明自己没有狼子野心，他们便不阻拦谢婉为皇后。
就连谢知让也说了，什么时候他能当一个合格的皇帝，什么时候娶谢婉。
这一次，却是难得的朝堂上下拧成一股绳来反抗。
皇帝没法子，便只能先拖着，拼了命地学习君王之道。
好在怀明帝是一直将他当做太子来培养的，皇帝本身也聪颖，弱冠那年，他终于将朝堂都掌控在手中。
谢知让见他这皇帝当得已游刃有余，当即上书请辞摄政王一职。
皇帝知道他是真不耐烦做这劳什子摄政王，便也没演那什么三辞三留，直接批了他的文书。
朝臣们见皇帝答应得这般利落，心中暗自思索会否是皇帝与谢家起了罅隙。
这荒诞无稽的流言，皇帝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他忙着娶妻呢。
成亲前夜，姜蜜拿着一卷避火图去找谢婉，忍着羞赧同她一点一点讲清楚周公之礼。
当初她就是因为没有母亲教导，才被谢知让轻易给哄骗了去。现如今，谢婉虽没有母亲了，可她这个婶婶，也是同母亲一样的。
皇帝娶妻立后，乃是大事。
天还没亮谢婉便要起来梳妆，待到梳妆完毕，天边已升起半轮红日。
出门之前，谢婉须要拜别父母。她父母早逝，主位上坐着的，便是姜蜜和谢知让。
姜蜜看着眼前顶着十二龙九凤冠的华贵女子，轻声道：
“阿婉，此一去，不必回头。但若日子过得不顺遂，也不必害怕。谢家，永远都站在你身后。放心去吧。”
谢婉双眼含泪，却生生忍住，竭力弯起嘴角笑道：“婶婶，我知晓的。”
她屈膝跪下，轻轻叩首，以表这些年叔父婶娘的养育之恩。
拜别父母，谢婉便由谢邈背着出门。
按照礼制，迎娶皇后是正副使的差事。但皇帝爱重谢婉，亲自出宫迎娶，宫人们也说不得什么。
谢婉看着皇帝的手，微微一笑。她将自己的手放到皇帝的掌心，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宁安侯府，而后转身坐入皇后的轿辇。
我一定会好好儿的。
她犹豫片刻，在心中低声唤道：爹爹，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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