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我孙孙儿你说好大啊，我都七八十的人了他好大哇，二十几，跟你屋里差不多。”
信好想笑，同行是冤家，老人是小孩儿，三句话说不到，相互嫌弃着分开腹诽吐槽。
年底来，鱼市的生意好得没边，信好望一阵，觉得这样的生活烟火而充实，心里又想起那时候说要回家开米粉馆子的梦，自觉好笑，现下也成遗憾。忽然想到这里还有个算命的老头，咦一声：“这里摆摊那个大爷呢，算八字那个。”
对面老头横眉似对他不满道：“走他娃儿那里过年去了。”
以前都是娃儿转来过年，现在又逐渐兴起好多去娃儿那边过年，一辈一个活法，一年一个变化。
“老财主，天天上午在这里卖烟，下午在河东打天牌，上午找来的钱下午又拿出去，娃儿在这个后面开五金店，钱是有钱呢，小气得不得了，点点儿不肯让步。”待那老头儿走后老张自然这样同信好说起来，说到一半转回去看他，见他正认真的看着那边马路口站着的几个分零食吃的小孩儿。六七岁的样子，都是腌臜蛋，谁也不嫌弃谁，一袋渗出来油的纸袋子里裹一张饼，几个小孩儿你一口咬过来我一口咬过去，吃得津津有味。屁大的孩子能区分什么人跟人的不一样呢。
“你吃早饭没有哇，那外面门口去买点嘛。”老张以为他饿了。
“吃了。”他才转过脑袋来，不再蹲下来了：“还有好久转去吗，我等哈回市里。”
“不吃饭去吗？”老张马上恼火起来：“中午吃了去噻，慌啷个嘛，下午还上班不嘛，给你嘎婆打电话喊她把饭煮上吧，你这哈儿去饭都不吃吗？你坐啷个车去嘛，你谈还要带枣子呢，转去屋里拿枣子噻。给你妈妈带块腊肉去嘛，那天你小姨婆拎过来的，她个人在街上买的肉来熏的，给你妈妈也带块去，你啷个走嘛，好带不？”
“等哈潘宏有摩托车。”话说完咳嗽一声，跟话多的人一起，也变得话多了：“他过去大舅那里看看二公，他下午还要上班呢。”
果然：“好说了！他去看他爷爷也要少午吃了走噻，少午吃了走吧，下午去。他摩托车又不比客车，随时都可以走，这里去市里好快嘛，半小时一个小时都不要就到了，哪里就慌这一会儿嘛。”
当然他咳嗽的原因在老张这里全然无所觉，不论老张还是张家潘家所有人，哪个不知道潘宏是他的尾巴。说潘宏来接他，同他一道来往，有啷个好稀奇的。他只着急的一面说一面打电话喊黎书慧做饭，又道：“喊潘宏也过来，喊那两公孙过来，这里吃少午，走我这里来吃少午。”
电话里只跟黎书慧道：“多煮两个人的饭，娃儿转来了，潘宏两公孙呢，嗯，哈哈儿就转来，买啷个菜嘛......”
信好哭笑不得，早上同他说了他自己去潘达那里吃午饭看爷爷，自己说来老张这里吃饭，但实际他是预备这里看完老张就自己找个地儿待着等他的，一开始就没有把吃午饭这件事算进去。现在看来是另外一个变化，他去定了，潘宏爷孙也来。那也算好，总好过他一个人去。
老张见他没有要打电话的迹象，挂了黎书慧这边，自己给潘天发打一个去，语气强硬：整天不好好上班净骑着摩托车把信好这里拐一趟那里拐一趟！点儿没得小时候乖！
挂了电话，还望着他：“你跟你妈妈谈好转去吃少午吗？她晓得你转来不嘛，怕她等你唛你跟她打个电话嘛。”
信好摇摇头，脚尖踢边上一个烟疙瘩： “没有，下午转去看，昨晚上谈嘎婆出院了，这样转来看看。”
“就是说咯，转来了唛到屋里去看看你嘎婆噻，来都来了，等哈儿嘛，我去买两个菜，屋里没得啷个菜的，今朝早点收摊转去。”
“买啷个菜嘛，随便吃点啷个就可以了，吃啷个我去买嘛。”
“我买，哈哈儿就来。”老张已经甩手走出去了，这时的步子看来好像还跟先前一样矫健灵活。
信好后来与老张独处的记忆并没有好多，而其他记忆又或多或少都带着像当时拿了钱从石岩回三江时的防备和不信任，使他对现在这样的纯粹的温暖的回忆一直充满依恋和感慨。老张的背影不比从前在老家时一样稳健，不过虽有哀愁，眉眼里也有几多欢喜。他身上那身灰扑扑的袄子已经穿好多年了，那副袖套也脏得很，这使他想起来他刚刚拿烟的手。指关节僵硬的双手手掌布满常年劳作留下的不再愈合的皲裂的口子，口子与口子的缝隙里都是黑色，指甲浓白又泛乌，他没有什么指甲，除了两个大拇指要留着掐烟疙瘩。
皱纹和沧桑都是年轮赋予的，迟缓的反应也是。
“......罗昭全都死了欸，你晓得不哇。”买完菜回来，突然这样开口同他道，他把他当小姑娘小妇人，而把自己变成黎书慧了：“也是火烧死了，他那种还像不是火烧死的，是烟闷死的。水泥房子，点透气的缝缝都没得，抢出来的时候身上还没燃焦呢，当时就落气了，医生都没往医院拉，直接都谈死了没得意义了。”
信好确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第一反应还是他在铁头黄打黑娃时那狰狞的表情。其实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打的不是自己，他就是好人，至少，是对他没有坏心的人，也确实从小到大他没做过什么对自己起坏心的事。所以虽然对他欺负黑娃感到看不下去，但听说烧死，还是唏嘘，半晌不知该说啷个做回应，只听老张站进来继续道：
“还剩李国珍一个，房子也住不得了，这哈儿大队又出面把她安顿在石岩养老院的。她倒身体好欸，还有好些年生要活。罗昭全是头先就在坝子摔了一跤摔得爬不起来了，不然他是能动的话还不得被烧死，可以跑出去。个人命格差，一辈子也没做啷个恶事呢，也没做啷个好事，个人命格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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