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闲的轻装很适合她，即便是夏夜里套着外套也不会感到烦躁，在这杂草丛生的废弃烂尾楼里静静踱步，既没有繁星庇佑，也无缘城市迷眼的虹灯干扰，唯独我们之间那份奇怪的默契作祟，将疑虑和沉默编织为紧紧连结的细线。
“这里很棒吧？不会有人打扰，几年来看上去也没有要重新建起来的打算，后来倔强的业主们也都服软搬走了，以前规划的那些大饼也都成了空谈就是。”
湛蓝的发丝随风而拂，她就像是在为我介绍似的环顾着周遭娓娓而谈，表情不乏流露出几分放松与伤感，苦笑着踏起台阶，背手而紧握交替起来。
废料、建材、垃圾与泥沙遍地散落，活像是现代人工的坟场，对于自己而言其实并不美观，也谈不上任何舒心可言，屹立于新海市区里却与之隔阂，确实是很不错的地方。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很危险的建筑，所以你还是注意点安全防护为好，要是从楼上掉下来块砖头砸脑袋上，当场我就可以给火葬场打电话了。”
这并非调侃的打趣，她对此也心知肚明地表达了歉意，紧接着便刻意放缓了脚步，在这漆黑干燥的楼梯间与我相互接近，逐渐对齐了频率继续走着，彼此给予细微的关照。
“所以……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之前要离开？为什么要约我在这里见面？又为什么要在高考成绩上作出那样难看的分数……？”
“难看吗？我估算应该是一百二十多分没错吧？基本都在预料之内，倒是夏辉老师为什么那么肯定我绝对就可以考到高分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难以遮掩地透出喜悦的情绪，却故意避开部分话题，有些紧张的观察着我的神色，就像是害怕失望那样表现出犹豫的模样。
“我虽然没咋上过学，但姑且也是知道一百多分是什么概念的情况，除非是一点没学或者就根本不想作答，否则就是选择题全部瞎涂上再把作文塞满都不至于会是这种分数……”
更别提在模拟试卷中，沐的平时成绩基本都维持在很高的水准了。
“所以，你是在控分，甚至说就压根没想好好考试对吧？赵老师对此可是大发雷霆，在电话里面都快要发疯似的追问我你到底什么情况，若不是因为玩失踪，就差要亲自上门家访了……”
寄予厚望的优秀门徒，在最关键的时刻来了手倒反天罡，大抵是终究有点过意不去的味道，她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唉……我又不会责怪你，只是想要知道理由罢了，若是人人都可以严师出高徒，那我早就把你吊在天花板上拿皮带蘸着盐水当陀螺抽了……”
“噗呼……这种时候，你还是不忘初心啊，夏辉老师……”
应付自己的打趣后，沐抬起头来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才让这略显沉重的气氛缓和许多。
“那可以包容我的任性吗？如果告诉你原因的话……即便那是很自私的理由？纵然没有询问过其他人的意见？夏辉老师也会选择接受吗？”
攥紧拳头，她轻咬着牙关低声说着，似乎是在渴求我的认同，步伐也再次放慢下来。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过多训斥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没有什么太大意义，而且我不是才说过吗？我想要知道沐到底是怎么想的，除此以外都暂且搁置便是。”
“意思是说日后再拿出来说教吗？哈哈……这种时候居然要玩文字游戏呢，夏辉老师。”
拆穿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沐先是短暂愣住，接着便捂嘴吟笑起来，就好像我们之间那分别的近二十天从没有发生过那样，字里行间溢出轻松的音调。
“唉……嗯……是这样啊……夏辉老师想要知道我为什么要故意考低分啊……”
但很快这种氛围便荡然无存，楼梯间沐和我继续走着向上，她却低头喃喃自语着在思索该如何回答，也许是在找些无关紧要的理由搪塞，只是最后也全部选择咽了回去。
“那个……可不可以再等一会儿呢？现在的话不太适合开口，我也需要再认真想一想措辞……”
“若是如此的话，那就依你所愿吧。”
我并不着急，因为看着她那为难的表情，自己就足以品味到需要理解的情绪，而尤其是对于家庭问题所导致心理扭曲的孩子而言，就更是如此。
“所以，你大费周章带我到这边，就是为了分享这个吗？”
楼房并不算得很高，在顶处欣赏城市风景的经历自己也屡试不爽，虽然这么说主要是因为以前需要侦察和跟踪目标，但机缘巧合来讲，我还是有点喜欢待在这种地方的，理由只是能够感到宁静，能够暂时远离新海的喧嚣。
“想要知道为什么吗？夏辉老师，再靠近一点，我悄悄告诉你哦？”
夜深灯火阑珊，背靠微弱的光线，沐踏着轻快的步伐踩在边缘，身体摇晃着似乎不太稳当，而我则欣然自愿接受她这笨拙手法的欲擒故纵，伸出手来牵了上去。
“别傻了，招数都是从我这边学过去的，还想班门弄斧吗？”
我笑着，七分意味是气的想笑，虽然自己也没稳重到哪里，不过这种危险的行为还是要批评批评她为好，于是就稍稍用力敲打了下沐的脑袋，顺势也将其抱在了怀里。
“再多点发怒也没有关系哦，新仇旧账一并结算，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哦。”
受虐狂吗？但情绪上来说是寂寞的，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才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想来又怎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呢？也幸好如此她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沐，不至于会让自己感到有些莫名的距离感，因而显得有些尴尬。
“行啦，我说你不是还要告诉我为什么要故意考低分的理由吗？包括在此之前的那些问题，都要一五一十地好好回答我啊。”
这简直要比矢车菊那小家伙还要喜欢粘腻，自己连猜都不需要猜就足以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只差要亲口把话说明白摆出来给我看，然后死死便咬住再不松口。
“嗯……只是无端发现的罢了，而且在住院之前还并不知道这里所有的特色，多少也有点暴殄天物……”
沐抬起头来，选择先将带我来这里的缘故托出，只是自己并没有想到这居然还能扯到她中枪住院时候的事情，顿时有些满头问号，但还是保持沉默，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妈妈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万念俱灰，仿佛看什么事情都没有颜色，做什么事情也都提不起劲……房间里面饲养的动物，也只是为了制造出点声音和活力而已……”
原来是这样吗？想起去年在沐的家中信了她那所谓“小兴趣”，就突然感觉我蠢的不行。
“虽说每逢回家就全宰杀掉换一批……大概是因为日久生情，可终究寿命不同，看不得它们离自己而去，所以只好早些斩断联系，也好麻木自己的生死观吧……”
难怪那时的矢车菊会感到不适，长达一年之久的“情感”残留几乎全身“死亡”和“恐慌”，任谁在了解真相以后都难免多想。
归根结底，还是想要借此催眠自己忘掉父母离世的这个残酷事实，仿佛只要看的死亡够多，那便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惜，就连我这样真的动手杀过人的家伙都没法完全走出来，单凭没有言语交流的单方面解脱，又怎么可能如愿以偿呢？
“那段时间里，我很害怕处于孤僻无声的环境中，所以就经常外出四处漫无目的地游荡，学业也弃之不顾……四处打工，四处花钱，就好像世界所有的一切都置身事外，与自己毫不相干……”
落寞，或者说对生活失去了信念，就会变得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对此自己深有体会。
“但某天……我回过神来就站在了现在的地方……那时应该是想要自尽来着？总而言之并不重要……然而确实在踏出最后一步之前感受到了异样的宁静……”
寻死吗？我并非不能理解，在父母死后初来乍到新海的很长时间里，以及在“爱”她被报复仇杀之后许久，自己也有过想要一死了之的念头。
“那种仿佛彻底远离城市的感觉，非但没让自己恐慌，反而冷静地僵在了原地……接着就是腿软，后撤猛地瘫倒下去……
沐说到这里，我拥抱的力道就不禁又加重几分，是因为同情她的遭遇，也是担心过往的影响，尽管这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仰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空，在城市灯光组成的夜幕下喘着粗气……那种感觉无可言说，哪怕是再过于华丽的辞藻都不能比拟……于是我便看到了解脱，那名为‘空虚’的解脱……”
松开双手，沐神秘地笑着退后几步，转过头去看向远方，流露出复杂的情感。
“于是，在找到目标以后，为了填补那心中的洞，我开始尝试所有可以力所能及的活动想着体验完后若还没有找到，就去自尽……其中也包括在秋艺画室里面学习画画，也因此而侥幸遇到了你，夏辉老师……”
两年前沉闷燥热的那个夏天啊，虽然看不见此时此刻沐的表情究竟怎样，可想必定然与当时那副了无生气而毫无高光的死鱼眼大相径庭。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呢……被劫持也好，中枪也罢，但只要夏辉老师在自己身边，我就莫名有想要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尤其是在那晚医院天台上你的承诺，更是让我无可自拔，心烦意乱……”
听闻这些，我也不禁想起来那天的沐所表现出的一丝激动，不过当时似乎还很微弱，加之后来被换药的护士发现后给臭骂了一顿，导致也就没有太过于在意就是了。
“明明身处在从不停歇的城市，却能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开始怀疑所谓的‘空虚’到底又为何物，怀揣着难以言说的心思再次来到这里，我才终于看到自己四周原来遍是星星火光……那值得‘依靠’与‘留恋’之事物……”
侧目转身，校准视线，沐似乎已经平复好了心态，虽然还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边，却也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选择委婉且真挚地开口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为之依靠的存在，彼此留恋，也彼此理解……而这其中，独属于我的那一束温暖与光明，就是你哦，夏辉老师。”
“……哈哈哈……这算什么意思？告白吗？是否有些太过于跳跃性了……？”
扪心自问，我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然而这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这最后一丝的顾虑紧紧缠绕着自己的心，下意识地就敷衍了起来。
“你还年轻，考上大学以后还有无限的未来可言，我只不过是曾经混过社会的画室小破助教而已，这样的差距不值得就如此轻率地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去任性……”
“夏辉老师忘了吗？我已经把高考弄砸了哦，并且没有再打算复读或者参加成人高考的意愿，所以也算是毕业就要去混社会的‘失败者’哦？”
“就算这样……沐你好歹也有高中学历啊，而且名义上我可是你的监护人，这样的关系现在说要进一步发展，传出去的话影响多少也有点不太好吧……？”
“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目光呢？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再说了那也只是‘名义上’的监护人，我们之间干干净净，又没有血缘关系，只要下定决心去做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哦。”
“这……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倔强，亦或者说是不愿退步的坚定，沐咄咄逼人的态度仿佛要把我吃干抹净，转瞬间就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全部扼杀，迫使自己不得不拿出最后的底牌：
“就算如此……你也才十七岁而已……距离法定结婚年龄还早，甚至连成年都还没有……虽然那啥的年纪倒确实已经过了，但我实在是……实在是下不去手啊……”
“噗……哈哈哈……你怎么比我还要更加浮想联翩啊？都已经幻想到那种地步了吗？夏辉老师？.”
是在嘲笑自己窝囊吗？沐连眼泪都挤了出来，流露出的情感却充满了爱意。
“另外，我已经年满十八岁了哦？时间匆匆流逝而不会驻足，距离那个初遇的夏天也已经过去有三年了哦？”
“你说……什么？”
三年，敏感的数字却不能够和过去重合，我居然一直活在捡到矢车菊那个小家伙时的炎夏，已然忘记了前进的步伐，踏出四年和十年的艰举。
“这种事情哪怕只要打开手机看一眼都会明白才对吧？夏辉老师虽然嘴上鼓励着我要走出过去，自己却只是麻痹意识驻足不前呢……‘白鸟’小姐也正是因为没有留意到这点，才注定会在‘理解’的交锋中失败……”
“理解……？理解我吗？我不认为你们可以理解那些经历……这属于我的痛苦……”
紧咬着牙，我几乎就要把指甲按进肉里，然而突然吹起的风浪却瞬间给予了自己空前的宁静，不自觉地睁大双眼看向沐，在彻底的悸动中，她确实在哭泣着微笑。
“哈……哈哈……是啊，我无法做到全部的理解，所以在夏辉老师你为我平反爸爸妈妈的事情后才会毅然选择离开，凭借自己的能力去调查，去寻找能够理解的事物……自己并不妄自菲薄，可能够做到的也仅仅只有这些而已……”
说着，沐颤颤巍巍地从外套内袋中拿出了个红皮的薄本，在手机灯光的照射下看得出非常破旧，甚至还染着血迹，虽然早已劣化，清晰度也下降许多就是。
但，哪怕是烧成灰我也能够认得出来，这是一本不该再出现的东西才对，即便强忍着激动接过，自己也依然控制不住那尘封许久的情感，轻声说出了她的名字：
“‘爱’……她随身携带的账本……应该早就被撕毁了才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在我的手上，对吗？夏辉老师？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才是……也请原谅我私自翻看过的事实，为了拉你离开那名为‘过往’的泥潭，自己不得不这么做……”
沐牵起了我的手，发自真情的温柔实在过于暖溢。
“你先前问过我的四个问题，已经回答三个了哦……现在我也可以告诉你最后的、最初的那个‘为什么’了……若我们能够走向明天的话，这个答案一定会让你反复回味哦……夏辉老师……”
她深呼吸，顺势前倾吻上了我的嘴唇，彼此交换着深意，却又匆匆分别。
“因为我早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若不是三年前夏辉老师你在画室拉了自己一把的话，自尽便是我最后的结局……”
失去最后的亲人，那个夏天的她，眼中尽是失意和绝望；
“若不是因为夏辉老师你一直陪伴着我给予支撑的话，自己迟早会在那些衣冠禽兽的压力下重蹈覆辙……”
金钱可以将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也可以斩断本应相互关照的家族；
“甚至于到了最后，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要再奢求的事物了……夏辉你却帮我解开了爸爸妈妈去世的心结……这样过分的事情让我心如刀绞……再也没有办法离开你的世界……”
走出过去所需要的勇气，足以改变整个人生。
“所以……啊，夏辉……夏辉……我不要什么所谓大学的未来，也不在意什么他人的看法……在我的世界里面早已残破不堪，却唯有你重新拾起骨骸，重新搭建起了能够遮风挡雨的庇护所……除此以外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舍弃……只有你，夏辉……我不想放手……也不能放手……”
再一次的强吻，我几近宕机，也丝毫没有回应的机会。
“夏辉……你填补了我所缺的爱……那无关乎情事，无论现在，不论以后……你是唯一在这个世界上还如同爸爸妈妈那样爱我的人了……所以拜托……接受我吧……也接受我的爱……好吗？”
染湿的衣服，身体发肤也如胶似漆，或许直到她满足之前，都不会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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