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乐很讨厌被人掌控的感觉。
水榭内檀香袅袅,辛七娘的话音落下后,便只剩窗外细碎的流水声。
魏长乐向后靠进椅背,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扶手,像是在叩问某个隐于迷雾的答案。
“凶手知道白衣主人犯下的罪行,自己又对付不了,所以想借监察院的手将之铲除?”他低声喃喃,更像是在梳理自己脑海中的线索,“若真如此,此人倒像是个……迂回的义士?”
辛七娘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若依你之见,那他岂非颇具侠义心肠?”
“大人不这么认为?”
“神都藏龙卧虎,三教九流之中,自然不缺热血仗义之辈。”辛七娘的声音平静无波,宛如一泓深潭,“但此獠杀人取心,手法残忍果决,更不惜搅动满城风雨,引百姓恐慌。若说这般人物心中怀有侠义……我实在难以苟同。”
魏长乐眉头骤然锁紧:“大人的意思是,凶手的图谋,不止于引导监察院除掉白衣主人?”
“自然不会如此简单。”辛七娘淡淡道,目光投向窗外,“或许,他是想挑起更大的纷争。而这纷争之中,必有他渴求的巨大利益。”
魏长乐凝视着辛七娘侧脸优美的线条,忽然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司卿大人,您是否……认得画中之人?”
水榭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辛七娘缓缓转回视线,与他四目相对。
她姣好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唯有那双深邃的美眸深处,似有极细微的涟漪荡过,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我已说过,”她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地,“毫无印象。”
“灵水司执掌天下情报蛛网,此人行事诡秘,特征却又如此鲜明。司卿大人坐镇中枢,当真……从未听过风声?”魏长乐不退反进,语速虽缓,字字却如锥。
辛七娘的神情依旧淡然,但周遭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分:“魏长乐,你是在质疑我的话?”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锋,沉默如实质般弥漫开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檀香的气息变得格外清晰,流水声也显得突兀。
良久,竟是辛七娘先移开了眼。
她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天空,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意味:“魏长乐,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有些人,不认识比认识要好。灵水司的档案浩如烟海,深不见底……并非每一页,都能轻易翻开。”
魏长乐心中霎时雪亮——她一定知道。
她知道画中人是谁,知道那白衣主人意味着什么。
但她不能说,或是不愿说。
而辛七娘不愿说的事,纵有千般手段,也绝难撬开缺口。
他不再追问,只是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多谢司卿大人提点。”
卷起那幅已然变得沉重的画像,他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衣袂带起微风,搅动了满室凝滞的香息。
“魏长乐……!”
辛七娘的声音自身后追来。
他脚步顿住,半侧过身:“大人还有吩咐?”
辛七娘缓步走近,绣鞋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几不可闻。
她在离他两步之遥处停下,那双总是含着几分威仪的眼眸,此刻竟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柔和。
“我欣赏你的胆魄。”她轻声道,“你心中有热血,有侠义,重情重义……这都是我欣赏之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对你另眼相看。”
“大人抬爱,长乐惶恐。”
“你若信我并非害你,便听我一句劝。”辛七娘的语气骤然变得肃然,美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罕见的凝重,“到此为止。至少……在院使大人给你明确指示之前,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
魏长乐沉默地看着她,忽然问:“大人可愿随我去一趟隐土司?”
辛七娘微怔:“何意?”
“香莲就在隐土司。”魏长乐的声音很稳,却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力量,“每次回想起当年遭遇,她便会陷入深入骨髓的恐惧,乃至昏迷。她的人生几乎被彻底摧毁,即便拐卖她的赵老四已死,也只能稍稍平息愤怒,却抹不去半分恐惧。她强忍战栗与痛苦,陈述噩梦,所求的……不过两个字。”
辛七娘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
“公道。”魏长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而且,需要这公道的,恐怕远不止她一人。那白衣畜生究竟荼毒了多少人,我们尚不清楚,但绝不会只有香莲一个。”
辛七娘丰润的朱唇微微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在许多人眼里,她们或许低贱如蝼蚁。为蝼蚁奔走呼号,在大人看来,是否很可笑,很幼稚?”魏长乐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却无半分动摇,“我不在乎摘心案凶手最终图谋为何,也不在乎那白衣主人究竟是哪方神圣。但香莲这样的人,既然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我身上,我便无法视而不见,让那点光……彻底熄灭。”
辛七娘望着他年轻而坚定的侧脸,终是幽幽一叹,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生若蝼蚁,但生命本身,却灿若星光!”
“生若蝼蚁,却灿若星光......!”辛七娘喃喃重复。
“打扰大人了。”魏长乐再次躬身,不再多言,转身决然而去。
辛七娘独立水榭之中,望着那道挺拔背影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
她美艳的面容上,神情复杂难辨,眸中光影流转,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
......
手握画卷,魏长乐步履如风,径直离开灵水司。
一路上,辛七娘的话语反复在脑海中回响。
她必定认出了画中人。
既然她能认出,那此人便绝非虚无缥缈的幽灵,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然而,一个影子却不合时宜地闪过脑海——魏平安。
辛七娘推断,真凶设局引他入彀,若他查案方向偏离,凶手必会加以引导,迫使他将目光投向乐坊。
而他循着乐坊这条线查下去,最初的点拨……正是来自叔父魏平安。
那夜灯下,正是魏平安帮他梳理线索,建议若想查明死者身份,或可从乐坊入手,甚至具体点出,不必广撒网,不妨先从甜水集的乐坊查起。
魏长乐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
叔父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那番建议,分明是出于关切,想助他一臂之力。
若因此便疑心至亲,岂非荒唐凉薄?
他心知,眼下最关键的线索,仍是那位算命的天机先生。
如今回想,那晚天机先生刻意接近,说出那番“命犯小人”的谶语,引导之意已昭然若揭。
......
......
回到隐土司那间临时安置香莲的厢房时,张默仍在伏案临摹画作,香莲却已蜷在榻上沉沉睡去,只是眉头紧蹙,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大人。”见魏长乐进屋,张默忙搁笔起身。
魏长乐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落在香莲苍白的脸上,压低声音:“有劳张先生了。”
“大人言重。”张默也压低嗓音,“您离开后,她又哭了一阵,方才体力不支,睡过去了。”
“张先生,你在灵水司摹形处多年,经手绘制的画像,不计其数吧?”
“正是卑职分内之事。”张默恭敬答道,“摹形处专司此职。单卑职一人,每年经手画像便不下二三百幅。”
“可曾……绘过与这画像相似之人?”
“形貌偶有相似者,自然有过。”张默答得肯定,“但卑职可以断言,画像上此人,绝不在卑职过往所绘之列。这一点,卑职敢以多年眼力担保。”
魏长乐微微颔首:“也就是说,此人的画像,并未录入灵水司的档案库。”
张默谨慎道:“监察院设立近九载,卑职是五年前入院,三年前升任摹形处不良将。最近三年所有入库画像,皆经卑职亲手核对确认。卑职只能保证,这三年内,绝无此人之画像入库。”
魏长乐明白,对于常人,千万幅画像自是难以尽记。
但张默这等专精此道、位居不良将的高手,自有其独特的记忆法门,于形貌特征过目难忘,出错的概率微乎其微。
“若大人想寻此人过往踪迹,卑职可返回灵水司,在旧档中细细翻查一番,或能有所发现。”张默主动提议,又补充道,“只是……需得辛司卿首肯方可调阅旧档。”
张默只道魏长乐深受辛七娘赏识,此等小事当无阻碍,却不知辛七娘方才那般明确的劝阻之意。
魏长乐未接调阅旧档的话头,转而问道:“张先生,监察院监察百官,是否京中绝大多数官员的画像,灵水司皆有存档?”
“是。”张默点头,“此乃灵水司分内之职。地方官员或有疏漏,但神都各司衙门的大小官员,画像存档十有八九。”
“所有人?”魏长乐追问。
张默一顿,忙道:“是卑职失言了。出身五姓直系的官员,摹形处并无存档。大人知晓监察院五律,其中第三条明定:未经院使大人亲准,任何人不得擅自监察五姓嫡系出身之人,更不得主动与之冲突。”
监察院五律,魏长乐自然烂熟于心。
当初入院时,院使殷衍便曾亲口告诫。
殷衍说得明白,五姓乃大梁根基,擅动五姓,无异于动摇国本。
太后虽予监察院重权,于此条却划下红线。
太后自身便是这帝国架构最大的受益者,亦是五姓出身,又岂会允监察院触及自身根基?
“如此说来,五姓直系子弟的画像,监察院中一概没有?”
“是。”张默确认。
就在这时,榻边传来窸窣声响。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香莲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正睁着一双惊惶未定的眼睛望着他们。
魏长乐立即走近榻边,温声问道:“醒了?要不要用些饭食?我让人去准备。”
“不……不用,多谢大人。”香莲声音细弱,虽经殷衍救治,性命无碍,但元气大伤,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大人,我……我是不是还要被送回去潇湘馆?我……我不敢回去,他们……他们会打死我的……”
“放心,绝不会送你回去。”魏长乐语气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香莲,信我。我会为你安排一个稳妥的去处,在那里,你可以重新开始,无人敢再欺辱你,也不会再让你受伤害。”
“真……真有这样的地方?”香莲眼中闪过一瞬微光,随即又被浓重的苦涩淹没,“大人,京兆府的官差会来抓我。我……我跟您说了主人的事,他若知道,一定……一定会找到我,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他威胁过你?”
“他未曾亲口说过。”香莲身体微微发抖,“但仆妇最后一次帮我沐浴时,警告过,说若有一日我能活着离开那里,就必须忘掉那里发生的一切。但凡透露只字片语,我……我和我的家人,都将尸骨无存,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魏长乐眼中寒光一闪:“那你可知,他为何独独留你活口,还将你送至潇湘馆?”
“我不知道。”香莲茫然摇头,脸色愈发惨白,“我……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活着离开那里。刚到潇湘馆时,我恍惚以为自己是死了,那潇湘馆……便是阴曹地府。”
魏长乐沉吟片刻,忽想起一处关键:“你之前说,最后是被塞进一辆马车,送到了潇湘馆。可还记得,从你上车,到抵达潇湘馆,中间大约过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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