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听到这老大夫的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消渴症。
他没听说过这个病名。
但他听到了“不治之症”这四个字。
然而，预想中的恐慌、愤怒、不甘，种种激烈的情绪，全都没有出现。
在这一刻，他的心底，平静得有些可怕。
就好像，那个被宣判了死刑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朕知道了。”
朱瞻基轻声回答，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他看着眼前那个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老大夫，又问了一句。
“朕，还有多少时日？”
老大夫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几乎要跪倒在地。
“回……回陛下，消渴之症，其状不一，或可延年，或……或旦夕……老臣……老臣不敢妄断。”
不定数。
这或许是唯一的好消息，也可能是更深的绝望。
朱瞻基没有再追问。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慢条斯理地穿上外袍。
在场的太监和老大夫，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眼前的皇帝，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
朱瞻基系好龙袍的腰带，整理了一下衣襟，才淡淡地开口。
“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全都夷三族。”
冰冷的话语，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却让静室内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包括那名老大夫，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将头死死地埋在地上。
“奴婢（臣）遵旨！绝不敢泄露半字！”
朱瞻基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出了静室。
回到乾清宫，他没有召见任何人，只是一个人坐在御案后，静静地发呆。
他不信。
他不信自己会这么倒霉。
接下来的几天，他以各种理由，暗中召了好几位宫中资历最老的御医，为自己诊脉。
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
有人说，他背上的只是普通的火疮，涂些药膏便好。
有人说，他是为国事操劳过度，心火上炎，只需静养，辅以汤药调理。
除了医学院那个老大夫，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给出相同的诊断。
这让朱瞻基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怀疑。
但他更明白，很多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本祖宗手札上的批注，如同魔咒，死死地缠绕着他。
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早做准备了。
准备……
想到这两个字，朱瞻基的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人选。
托孤。
若是自己真的时日无多，这偌大的江山，这年幼的太子，该托付给谁？
文官？
杨士奇？杨荣？
这两个名字刚一出现，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这群酸儒，只会党同伐异，争权夺利，真把江山交给他们，恐怕不等太子长大，大明就得被他们蛀空了。
宗室亲王？
更不行！那些叔叔伯伯，哪个不是对这把龙椅虎视眈眈？
那还能有谁？
就在他心烦意乱，百思不得其解之时。
一个他最不想承认，却又无比清晰的名字，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跳了出来。
蓝武。
当这个名字浮现的瞬间，朱瞻基自己都怔住了。
他靠在龙椅上，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苦笑。
真是讽刺。
自己费尽心机，想要从他手中夺回兵权。
自己想方设法，想要摆脱他那座大山的压制。
可到了这生死关头，到了要为大明江山和自己血脉寻找一个守护者的时候，自己第一个想到的，竟然还是他。
朱瞻基缓缓闭上双眼。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
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信任自己这位师父的。
那种信任，甚至超过了对任何人的信任。
所谓的争权夺利，所谓的帝王心术，说到底，不过是他可笑的自尊心在作祟。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在治国这个层面上，自己远不如师父。
这一刻，什么京营兵权，什么帝王制衡，所有的算计与谋划，都变得索然无味。
他突然觉得很累。
他不想再斗下去了。
他只想在自己可能不多的生命里，和他好好地聊一聊。
像一个学生，和自己的老师。
而不是皇帝，与一个权臣。
朱瞻基睁开眼，对着殿外，轻声唤道。
“来人。”
“传朕旨意，召凉国公，即刻入宫。”
……
凉国公府。
蓝武接到圣旨的时候，是有些讶异的。
自从他感受到朱瞻基在京营里搞的那些小动作后，君臣二人之间，便产生了一层无形的隔阂。
朱瞻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主动地，单独召见过自己了。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虽然心中有些犯嘀咕，但蓝武还是换上朝服，进了宫。
然而，当他走进乾清宫的偏殿时，看到的景象，让他更加惊讶了。
朱瞻基没有在御案后批阅奏疏。
他换下了一身龙袍，只穿着一件寻常的明黄色常服，正坐在一张小方桌旁。
桌子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温好的酒。
看到蓝武进来，朱瞻基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笑意。
“师父，你来了。”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今天没有君臣，只有师徒。”
“朕想请您，喝一杯。”
蓝武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看着小方桌上的酒水，心中不由一动。
他看着朱瞻基笑道：“殿下，这酒壶里不会是你准备好的毒酒，要送我归西吧？”
听到蓝武此言，朱瞻基顿时就咧嘴笑了起来，他挑衅似的倒满一杯，递到蓝武的面前。
“那师父敢不敢喝下这一杯？”
蓝武闻言，洒脱一笑，几乎没有犹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是看着朱瞻基长大的，对于朱瞻基可以说极其了解，这个徒弟，虽然有些小聪明，虽然做事情喜欢投机取巧，经不住磨难，但心底还是善良的。
他不相信自己教导出来的徒弟，会这么没品，用这么愚蠢的办法杀自己。
而且他身上可一直是有两条命的，即便朱瞻基真要杀他，他也死不了，若是朱瞻基真做了这么不明智的事情，蓝武是有十足的手段，可以让这位徒弟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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