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花海无边无际，彼岸花如血浪翻涌，映得幽冥永夜漫天绯红。
青姬撑着一盏青灯，踏着花海映照的火红之路而来。
她的衣摆扫过摇曳的花丛，惊起几点萤火般的魂光。
远处，忘川河水呜咽流淌，河水依旧浑浊，沉淀着千万年的执念与眼泪。
奈何桥上，孟婆照旧在熬汤，苍老的手握着长勺，搅动着一锅浑浊的忘情水。
青姬走到桥上八角亭外时，她轻巧地跃上石栏，裙摆垂落，荡在忘川河上方。
“婆婆，今日可有新鲜事？”
现在每次送完魂，她已经习惯来桥上坐会，从孟婆口中听一下那些痴男怨女里的前尘事。
孟婆却头也不抬，轻笑着说：“黄泉日日如此，何来新鲜？”
青姬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懒洋洋地坐在桥栏上，托着腮看忘川河里挣扎的魂魄。
她如今也时常会跟孟婆讲讲阳间的新鲜事，有时也会抱怨地府的阴差偷懒。
但更多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桥栏之上，看着忘川的水流淌。
她坐在石栏上许久，望着河里那些为情所困甘愿跳入忘川地痴魂，忽然开口：“婆婆，情是什么？”
孟婆搅汤的手顿了顿。
因为这个问题，上一任掌灯也问过。
“情啊……”孟婆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忘川，沉默许久才说，“情是劫，爱是孽。”
青姬眨了眨眼：“可我听说，情是甜的。”
孟婆笑了：“甜一时，苦万载。”
青姬不信：“可若是孽，为何世间众生甘之若饴？为何她甘愿放弃掌灯堕入轮回？”
孟婆叹息：“情爱是深渊，若是陷进去，纵使是神也难以脱身的。”
青姬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望着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奈何桥上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青姬侧眸望去，只见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女子缓缓走来。
她浑身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裙摆滴落的水珠在桥面上晕开一片暗色。
她的面容极美，眼中煞气却浓得化不开，周身更是缠绕着浓烈的怨念，连忘川的水都因她的靠近而泛起涟漪。
青姬微微睁大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是你。”
女子抬眸，目光落在青姬身上，眉头微蹙：“我跟你认识吗？”
青姬轻笑，手一招，一盏青灯浮现在掌心。
青焰幽幽，映照出女子的前世。
——被缚于祭台，烈火焚身，村民的咒骂，至死未闭的眼……
灯影一晃，青姬收了青灯，笑意更深：“原来，你是被祭神而死，化为凶煞而屠戮全村犯下业障，难怪执念和煞气会这么重。”
女子不语，只是径直走到孟婆面前。
孟婆看了她一眼，缓缓摇头：“业障太重，煞气缠身……罪业未消尽，就算轮回转世，只怕命里也是三灾六劫。”
女子冷声道：“我在世时不能决定生死，难道死后也不能决定往生吗？”
孟婆还想再劝，青姬却忽然开口：“她既然心意已决，不如婆婆就网开一面，让她转世去吧。”
孟婆微怔，看向青姬。
青姬笑意盈盈：“我帮你心心念念的梵音姑娘这么多次，婆婆也卖我一个面子，况且她能从忘川河爬出来，也已经有了去轮回的资格，不算坏了规矩。”
孟婆犹豫片刻，终是叹息一声，不再劝说，只是端起一碗汤递到女子面前：“既然掌灯都替你说话了，你走吧。”
女子站在原地，看向青姬：“为什么帮我？”
青姬神秘一笑：“没什么，只是你比较特别，让我升起了一些兴趣而已。”
女子不再言语，接过孟婆汤，毫不犹豫地就要饮下。
“对前世难道就没有一点留念吗？”青姬坐在桥栏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女子动作一顿，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早忘了。”
说罢，一饮而尽。
孟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连连摇头叹息。
孟婆微微侧目，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轻声道：“来这里轮回转世的人，大都对前世心有遗憾，或懊悔，或贪恋。像她这么对毫无留念决绝轮回的，倒是不多见。”
青姬却笑了，笑的明媚又肆意：“婆婆不觉得，这样的人才最有趣吗？\"
孟婆抬眸看向青姬，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意：“掌灯大人，倒是第一次替人求情。”
青姬唇角微扬：“婆婆在这座桥上多少年了？”
孟婆怔了一下，随后怅然道：“不记得了。”
青姬望着忘川河，忽然又问：“您可有看到跳入忘川河的痴魂，从里面爬出来过？”
孟婆搅动汤勺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汤水映着幽冥的微光。
“忘川河弱水三千，鹅毛不浮。”她摇头，“倒是不曾听闻有人从里面爬出来过。”
青姬轻笑：“是了。”
孟婆苍老的眼眸里似有明悟，“掌灯心里，莫非在想什么？”
青姬却不答这话，只是懒洋洋地晃着腿反问：“您在这桥上无尽岁月，难道就不会觉得无聊吗？”
孟婆沉默片刻，缓缓道：“人间轮回，生死往复。看得多了，便觉万物皆空。”
青姬娇媚一笑：“婆婆是活通透了，可我这个掌灯，却是当得有些倦了！现在，我倒是理解，为何她会放弃掌灯，为了寻他甘愿轮回了。”
孟婆抬眸看向青姬，内心了然：“你想找一个接替掌灯的人？”
青姬扭头看了一眼那女子远去的背影，故作随意地问道：“婆婆觉得……她怎么样？”
孟婆目光深远，似能看透前世今生，片刻后摇头叹息：“执念深重，本心稳固……倒是合适的人。只可惜……罪业太深，转世后也是个短命相！历劫不成，怕是做不得掌灯。”
青姬却笑道：“婆婆莫非忘了，这一世她也本该出生时就夭折的，如今不也跟正常人一样，跟心心念念的人在摆夷族长相厮守？”
孟婆深藏一笑：“她能活在世间，是因为有天子为她逆天改命。”
青姬反问：“婆婆又怎知这位姑娘，就没有她的天子，为她逆天改命？”
孟婆一怔，随即与青姬相视一笑。
青姬也不再多言，转而问道：“婆婆不如跟我说说她吧，您好像对她情有独钟。”
孟婆露出追忆之色：“她啊，也跟你一样，引魂入黄泉，闲来无事时，也会来忘川河的桥头，陪老妪叙叙旧，说说话……”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她苍老的声音在幽冥中缓缓荡开：”那丫头刚来地府时，性子比你要跳脱些。”
青姬托着腮，静静地聆听着，八角亭檐挂着的灯焰映得她眉眼如画。
“每次引完魂，她总喜欢带一些阳间好吃的东西。”孟婆嘴角浮现一丝怀念的笑意，“像个小丫头一样，有时候会特意带来让我尝尝。”
忘川河水呜咽流淌，孟婆的目光穿过氤氲的雾气，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场景。
“那年华灯初上，忘川河畔万千花灯浮空，照得整个幽冥亮如白昼。”孟婆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那日她引魂从黄泉花海归来……”
青姬托着腮，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路过黄泉彼岸时，恰逢帝君巡游地府。”孟婆叹息道，“万千灯火映照下，她抬头，他回眸，就那一眼……”
汤勺在锅中划出沉重的弧度，孟婆的声音愈发沙哑：“那一眼，就是千年孽缘的开始。”
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没有打断孟婆的话。
河面上忽然卷起一阵阴风，吹得黄泉花海簌簌作响。
孟婆继续道：“可谁又能想到，那位执掌阴阳轮回的帝君，竟也动了凡心。”
青姬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再后来，帝君因出府邸带她去看弱水彼岸的极光酿下大错。”
孟婆的眼中泛起浑浊的泪光，“那天冥狱封印松动，百万恶鬼逃出，祸乱阴阳。”
“后来呢？”她轻声问，声音有些发颤。
孟婆望向忘川河最深处：\"帝君自削神格，入轮回赎罪。而她……放弃了掌灯之位，追随帝君入了轮回道。”
青姬轻笑说：“婆婆其实心里还是偏爱她的，不然这不知道多少岁月，您见惯了痴情爱恨，早就心如磐石，是不为所动的。”
孟婆也笑了：“掌灯大人今日话倒是多。”
\"我只是在想……\"青姬望着望着桥下的河水，轻声道，“若有一日，我也去轮回了，会不会有人记得我？”
孟婆的手彻底停住了。
她缓缓抬头，看向青姬：“掌灯大人，慎言。”
青姬沉默半晌，望着孟婆半开玩笑的问：“婆婆，若是有朝一日我犯错了，您也会帮我吗？”
孟婆眸光微动，“老身只管送魂，不问因果。”
青姬笑了笑，不再多言，只是轻巧地跃下石栏，衣袂翻飞间，已踏上了黄泉花海的火红之路。
孟婆望着她的背影，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许久，她低声道：“痴儿……”
忘川河水呜咽流淌，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远处的花海里，青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漫天绯红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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