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边总督的行辕随着官军追击一路移到了李渡镇上方十五里的下田村。
洪承畴换了身干爽的常服,坐在炭盆旁烤着手,堂下,左光先、曹变蛟、贺人龙、贺瓒、孙守法、白广恩、李国奇等将领分坐两侧,人人甲胄未卸,身上还滴着雨水。
“今日战况,诸位都看到了,流寇被围在西岸,摇摇欲坠看似绝境,但爆发出来的战力依旧不容小觑。”
曹变蛟说道:“督师,末将今日率部猛攻刘体纯贼众杀伤他两百人,若非暴雨阻挠,末将已破其阵斩获贼首。”
孙守法接过话茬说道:“末将也在西岸斩首百余级
不过洪承畴今天叫他们来可不是算这些小账的,几百人的伤亡对流寇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洪承畴要说的是招降一事,陕西三边从天启七年王二起事开始打到现在崇祯十年腊月末马上崇祯十一年正月了,各卫所有技艺的兵员已经募的差不多了,如果以后再吃败仗想从卫所募兵也没那么容易了,所以他打算放开招降条件,不再需要流寇纳投名状,只要带兵过来就行。
这次流寇诸部除了刘处直还是有不少能战的兵员比如高汝利和张大受以及郭汝磐,他们的部下虽然流民饥民多,但各家也有两千以上的老本兵,要是能吸收到官军那不是爽歪歪啊。
白广恩低着头消化着督师的话,他是崇祯七年降的,那时官军势大他为了纳投名状,亲手杀害了老掌盘混天猴,才换来一个守备依靠战功打到游击将军,为此自己的侄子白汝成也和自己决裂了,据说在张献忠的部下,可现在告诉他居然不用投名状了,果然是早投降不如晚投降。
“白游戎。”洪承畴突然点名。
“末将在!”白广恩连忙起身。
“你与流寇诸营打过多年交道,以你之见,刘处直部现在军心如何?”
白广恩心思急转,斟酌着措辞:“回督师,刘处直在流寇中素有威望,能得士卒死力,今日雨中血战其部伤亡虽然不小,却未见溃散可见军心尚固,不过其它贼众就不好说了。”
“连番恶战,我们夺取了很多粮草辎重,反过来就是流寇的损失,他们又困于西岸,久战必疲,若是能施以招抚或许能分化其众。”
洪承畴点点头:“说下去。”
“大家都知道流寇所谓的三十六营,本就山头林立,刘处直虽是盟主但对于这些人控制力不强有利可图时会听命,无力可图时作鸟兽散,这个李渡镇就有七家掌盘,他们只是名义上听刘处直的,高汝利、郭汝磐等各有部众。”
“如今被困若能许以高官厚禄,未必无人动心,只是我认为还是应该按旧例招抚需纳投名状。”
“旧例是旧例,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官军能轻易绞杀流寇,自然要他们纳投名状以表忠心,如今各位也看到了,我也不假惺惺的伪装什么,流寇已经有很大进步了,七八年前他们怎么可能与我们打堂堂之阵。”
“流寇虽被困,但仍有数万能战之兵,硬打下去就算全歼其部,我军要折损多少兵力,陕西的野战兵力可经不起这样消耗了,反正大多数老秦寇也是咱们官军跑出去的,招回来也没问题。”
“督师的意思是……招抚可不设门槛?”左光先询问道。
“只要能投降怎么都成,许官许爵既往不咎,待刘处直覆灭后那些降寇若是忠诚可用便用,若是心怀异志再处置不迟。”
他看向白广恩:“此事由你总掌联络,你曾是流寇中人,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记住,眼下打垮刘处直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可以谈。”
白广恩躬身道:“末将明白。”
“但招抚归招抚,仗还要打,明日若雨势稍减,各部继续猛攻。要让刘处直知道,不降,就只有死路一条。”
“遵命!”
众将领命退出,白广恩走在最后却被洪承畴叫住。
“白游戎,此事若成你便是大功一件。你在官军中……也该更进一步了。”
上次劝降祁总管就说要升他为参将结果这么久了还没动静,白广恩倒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躬身一礼嘴上说道:“谢督师栽培!”
雨,下了一夜未停。
腊月二十九日,黎明时分,嘉陵江西岸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刘处直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这里搭着简陋的草棚,四面漏风漏雨。
一个书办过来汇报说道:“大帅昨日各镇伤亡报上来了,第四镇阵亡二百二十一人,重伤二百多,第五镇阵亡一百八十人重伤三百余,亲兵营损失三十多人,骑兵营只阵亡了九人,但是折损战马二百余匹。”
“粮草还够吗。”
“粮草还够十五日,只不过箭矢、火药大半被雨浸湿。
就在这时,雨幕中一骑快马奔来,马上骑士高举白旗。
“大帅,官军使者。”
那骑士驰到坡下翻身下马,竟是白广恩。
“刘大帅,”白广恩在雨中抱拳,雨水顺着他脸颊流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土坡背面,一处勉强避雨的岩壁下,旁边几个亲兵保护着刘大帅的安全,害怕白广恩是来行刺的。
白广恩解下蓑衣,露出里面的官军军官戎服,开门见山:“刘大帅,别来无恙。”
当初在渑池飞渡前刘处直和白广恩合作过两次,对他也算熟悉了。
“白将军如今是官身,这声大帅,刘某不敢当。”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当年我为了投官军卖了混天猴,可世人都知道你与混天猴有仇,这不也算替你报仇了吗。”
“呵呵,我与混天猴是私怨日后有机会报,而你弑杀掌盘天理不容,算了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我也不追究了,你今天来是为洪承畴做说客?”
“是,也不是,洪督师让我带话,只要投降既往不咎,你崇祯八年火烧中都皇陵的事也不计较了,孔有德、刘体纯、高栎、李茂、史大成、马世耀皆可授游击、参将之职,至于你刘大帅副总兵起步,甚至总兵亦可商榷。”
刘处直笑了:“条件呢,纳什么投名状,杀了李自成还是张献忠。”
“不用,洪督师说了只要接受整编,怎么都成。”
刘处直笑容渐渐收敛,他盯着白广恩:“洪承畴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洪督师不想把老本拼光,招抚你们既能削弱流寇,又能补充兵力,是一举两得。”
“然后呢,等我们没了利用价值,再一个个收拾?”
白广恩沉默片刻,才道:“至少现在能活命,日后在官军站稳脚跟,自然就无性命之危了,现在官军将领都在这么做。
“白广恩,你回去告诉洪承畴,我刘处直从崇祯二年起事到现在已经九年了,这九年里见过太多投降的兄弟,他们有的被秋后算账,有的被当做炮灰填了沟壑,更何况我刨了中都,就崇祯皇帝那小气样,他不可能不追究的。”
“我宁愿带着兄弟们战死在这儿,也不愿让他们将来死得不明不白。”
白广恩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一躬,转身没入雨幕。
白广恩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不久,刘处直正欲返回自己的草棚,雨雾中却又见数骑驰来,这回没有白旗,但当先那人的身形轮廓让刘处直感觉有些眼熟。
那人驰到坡下勒住马,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与高迎祥有七分相似、却更显沧桑的面容。
“中斗星?”刘处直擦了擦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高迎恩翻身下马,动作有些迟缓,他年近五旬了,这些年颠沛流离,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他身上穿着一件官军棉甲,外面罩着蓑衣,雨水顺着花白的鬓角流下。
“刘兄弟,别来无恙。”
高迎恩示意身后几名随从留在原地,独自走上土坡。
“高二哥这是?”
刘处直盯着他身上的官军装束,心中已明白大半,却仍忍不住问。
“降了。”
高迎恩说得干脆,在岩壁下寻了块稍干的石头坐下,掏出烟枪,烟袋里的烟丝早已湿透,他只是习惯性叼着,“前日下午,我带高营的两千老兄弟,降了洪承畴。”
雨声噼里啪啦,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一会刘处直才说道:“闯将待你不薄啊。”
“是不薄。”
高迎恩吐出叼着的烟袋,“可我高迎恩是什么人,我哥高迎祥是闯王,我是高营二把手,那时候李自成见了我得恭恭敬敬喊一声高二叔。”
“可自打我哥去世了,我率高营加入了李自成那边,一切都变了,我还是他二叔,可他把我当部下、当寻常将领,行军打仗我得听他号令,吃饭睡觉我得跟士卒一样喝稀粥,啃杂粮馍,睡草棚。”
“闯将自己也是如此。”刘处直淡淡的说道。
“他是如此,所以他得军心。”
高迎恩摇头,“可我不行,刘兄弟我今年四十五了,当流寇十年多了,从陕西到河南,从河南到湖广,又从湖广到陕西,再到四川,我累了,真的累了,这次西走雅州,李自成说要过白利土司地盘去青海,青海那地方,听说六月飞雪,我这把老骨头去那儿送死吗?”
高迎恩继续道:“更何况,我侄女嫁给了李自成,按辈分我是他长辈,可这些年来,他对我呼来喝去,稍有不满便当众斥责,我是要脸的人。”
“所以你就降了官军,高二哥你可知道,你这一降,高营最后这点血脉就彻底散了。”
“刘兄弟,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叙旧的,我明说了吧洪督师知道你不会接受白广恩的招降,他也没抱太大希望,可你不能挡着其他掌盘的富贵路,洪督师让我带话给那些掌盘,高汝利、张大受、郭汝磐、杨秀头、杨光甫,李茂春、牛成虎。”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盖着大红关防的文书。
“这是洪督师亲笔签署的招抚文书,高汝利,授游击实领本部;张大受,授都司;郭汝磐,授都司;杨秀头、杨光甫,授守备,牛成虎授千总,所有部众原建制收编不拆不散,只需放下兵器接受整编,既往一切罪责全部勾销。”
“洪承畴真是舍得啊,高二哥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这次任务会很成功。”
“洪督师是明白人,刘兄弟你也明白,你们被官军包围,秦良玉带着水师封江,左光先、曹变蛟、贺人龙、孙守法、李国奇各部合围,粮草还能撑几天,箭矢火药还有多少能用?”
“更何况,你也知道高汝利、张大受他们不可能和你是一条心,他们是掌盘,不是你的部将,他们听你号令是因为你能带他们打胜仗,能抢到粮食财物或者地盘。”
刘处直一动不动,雨水顺着铁盔边缘流下,在脸颊上汇成水线。
“高二哥,你回去告诉洪承畴也告诉高汝利他们,我刘处直可以战死,绝不跪着生。”
高迎恩盯着他看了半晌,长叹一声:“你会后悔的。”
他转身走下土坡,上马,消失在雨幕中。
高迎恩前来的消息,在西岸义军各营中激起千层浪。
最先骚动的是杨秀头部,这些本就军心涣散的残兵,听说连高迎祥的弟弟中斗星高迎恩都降了,顿时人心惶惶。
“高二爷都降了,咱们还打什么?”
“听说官军许了高掌盘游击之职呢!”
“咱们在这儿等死吗?”
议论声在雨中悄悄蔓延。
午后,雨势稍减,但阴云未散,刘处直正在指挥部与孔有德、刘体纯商议防务,李虎急匆匆闯了进来。
“大帅,高汝利营中有异动,有士卒看见,高汝利的亲兵在悄悄收拾细软,还有张大受营中有人往江边放漂流筏,筏上绑着书信,被咱们的人截获了。”
刘处直展开,字迹模糊,但依稀可辨:“中斗星既已反正,我等愿效仿只求保全部众性命。”
黄昏时分,坏消息传来。
满天星高汝利、张大受(这两人外号一样的),带着各自部众和老营约三万人拔营,向西行军,他们选的方向是曹变蛟营地,到了地方后向曹变蛟投降了。
到了第二天,黑煞神李茂春、猛虎杨秀头,一秤金牛成虎等人都降了,只有郭汝磐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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