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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危险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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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危险的交易

她们花了三天时间才摸清艾沃娜·克鲁科夫斯卡的活动规律。那个库兰塔女人有着征战骑士般的身手和流浪者般的习性,她并不固定待在某个感染者社区,而是像巡林的野兽一样,在旧工业区广袤的废墟和巷道间游荡,狩猎那些同样潜藏在阴影里的麻烦——勒索感染者的混混,觊觎感染者劳力的人口贩子,或是商业联合会派出来“清理”地块的私人承包商。

索娜第一次见到艾沃娜时,她正在一条堆满齿轮和锈蚀钢梁的死巷尽头。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从高楼缝隙间斜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艾沃娜背对着巷口,手中那柄造型奇特、可拆分组合的骑枪正抵着一个壮汉的咽喉。那男人穿着廉价西装,胸口别着某家物流公司的徽章,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艾沃娜手腕一抖,骑枪的尖端在那人脖子上略微一旋,没有割得更深,但冰冷的金属触感让西装男人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钱呢?”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击铁砧般清晰有力。

“在……在车上……就在巷子口……”男人的声音因恐惧而发尖,手指颤抖地指向雾霾与废弃机械堆叠出的模糊巷口,“大姐头……我马上拿……马上……”

“带路。”艾沃娜简洁地命令,骑枪的尖刺却未离开他的皮肉,转而抵住他的肩胛骨之间,推着他往前踉跄了两步。那是一种精准的控制——既足以让他失去平衡,又不至于让他扑倒。她甚至没有回头确认索娜和格蕾纳蒂的存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像无形的锁链,牢牢缚在眼前这个猎物身上。

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向巷子尽头那辆锈迹斑斑的厢式车。他哆嗦着手摸出钥匙,试了两次才对准锁孔。厢门向上弹开,一股雪茄加香槟的气味涌了出来。车厢里堆着一些破碎酒杯以及零星烟头的杂物,最里面是一个不起眼的灰色金属箱。

“打…打开。”艾沃娜的枪尖在他后心点了点。

男人跪在车厢边缘,笨拙地转动密码锁。咔哒一声,箱盖弹开。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叠叠信用点纸币,面额不大,但数量可观,显然是这个片区收缴上来的“保护费”或“清场费”的一部分。艾沃娜扫了一眼,并未俯身去拿,而是用枪尖指了指。“倒出来。”

纸币哗啦啦地倾倒在车厢肮脏的地板上,散开一片。艾沃娜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确认没有夹杂追踪器或别的东西,这才用空着的那只手迅速捡拾,一沓沓塞进自己腰间那个磨损的帆布挎包。她的动作快而稳,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但枪尖始终若有似无地悬在男人的后颈附近,让他僵直着身体,连呼吸都放轻了。

挎包被填满大半,艾沃娜拉上拉链。金属箱被踢到车厢角落,与里面的几枚零散硬币和空烟盒作伴。

“滚。”她收回骑枪,枪尖在男人昂贵的西装肩部擦过,留下一道混合着铁锈和血渍的污痕,像是在昂贵的布料上盖下一个粗鄙的印章,“管好你的人。这个片区,半个月内,别让我再看见任何‘收账’的。”她的语调平淡,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胁,“下次再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壮汉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窜向驾驶座,甚至不敢去关厢门。引擎发出老迈的咳嗽声,几次启动失败后终于轰鸣起来,轮胎摩擦着地面,仓皇倒车,消失在雾气弥漫的巷道尽头,只留下两道新鲜的泥痕和一地散落的、没人会去捡拾的小额纸币。

艾沃娜将沉甸甸的挎包坠在身侧,里面的东西足够那个排水泵站里的十几口人换到药品和干净食物,撑过接下来艰难的几天。她拍了拍挎包,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中扬起,然后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索娜和格蕾纳蒂身上。

索娜从阴影里走出来,格蕾纳蒂跟在她身后半步。艾沃娜侧过脸,黄昏的光勾勒出她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那双库兰塔特有的、带着野性的眼睛扫过两人,在格蕾纳蒂肩后的炮管上多停留了一瞬。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索娜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至少没有显露在外的武器。

“感染者?”艾沃娜问,视线落在索娜脖颈处——那里衣领遮掩下,隐约能看到一小片源石结晶特有的灰白色泽。

索娜点了点头。

艾沃娜嗤笑一声,收回骑枪,枪尖在那壮汉衣服上擦去血渍。

“刚才为什么放他走?”格蕾纳蒂忍不住问。她的手一直按在炮管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杀了他,明天会来两个更麻烦的。”艾沃娜将骑枪拆解成两截,熟练地挂回腰间,“打断骨头,抢走钱,他们会长点记性——至少这个片区能消停半个月。”她转过身,正面对着索娜和格蕾纳蒂,“现在,说说你们。跟踪我三天了,别告诉你们是来观光旧工厂的。”

“我们需要你。”索娜直截了当。

艾沃娜挑了挑眉,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接受。她倚在锈蚀的钢梁上,从口袋里摸出半包压扁的烟,叼出一根点燃。烟雾在昏黄光线里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的表情。“需要我干什么?帮你们抢更大的地盘?还是组个感染者骑士团,去竞技场讨那些老爷们的欢心?”她的语气里满是嘲讽,但索娜听出那嘲讽底下有一丝别的东西——一种被压抑太久、几乎快要熄灭的期待。

“我们要建一个骑士团,”索娜说,“但不是为了讨谁的欢心。”

她用了十分钟,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了红松的构想:感染者自己的互助网络,用骑士竞技赚来的奖金购买药品、食物、临时住处,为那些被驱逐、被追捕、无家可归的同类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她说到杰米庇护所里的矿工家庭,说到昨夜又有一个孩子因为得不到抑制药物而高烧抽搐,说到商业联合会下属的拆迁队如何用瓦斯把感染者从即将被推平的废弃楼房中逼出来。

艾沃娜一直沉默地听着,烟烧到尽头烫到手指才猛然惊醒。她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靴底碾灭。

“你们有多少人?”她问。

“现在有我和灰毫,”索娜指了指格蕾纳蒂,“还有几个像杰米一样在各处帮忙的感染者骑士。普通人更多,但……他们没有战斗力。”

“钱呢?”

“打比赛赢。分出一半奖金,够维持几个小庇护所的基本运转。”

艾沃娜笑了,笑声短促而苦涩。“一半奖金?你知道那些老板抽成多少吗?你知道商业联合会对感染者骑士的税率是多少吗?打到手的一半?你们能留下三成就是万幸。”

“我知道。”索娜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们更要团结更多人。一个人打比赛,养活不了几个人。十个人呢?二十个人呢?”

暮色渐深,巷子里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远处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那片虚假的、五彩斑斓的光海浮现在地平线上,与她们所处的这片锈蚀、黑暗、弥漫着机油和霉菌气味的废墟形成刺眼的对比。艾沃娜盯着那片光海看了很久,久到格蕾纳蒂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西南边第七区,有个排水泵站旧址。”艾沃娜突然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夜风偷听去,“墙上有三道红色划痕那间。里面住了十七个感染者,有四个孩子。昨天有两个穿长风衣的人在附近转悠,腰上别着复合弓——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索娜的瞳孔微微收缩。格蕾纳蒂下意识地握紧了炮管。

无胄盟。

“你们想做的,我大概明白了。”艾沃娜直起身,拍了拍沾满铁锈的裤腿,“但我现在不能跟你们走。那个泵站里的人……我得看着。”

“我们可以帮忙。”索娜立刻说。

“随便。”艾沃娜耸耸肩,转身走向巷子深处,走出几步又停下,没有回头,“下次要是还能见面,再说吧。”

她的身影很快被堆积如山的废弃机械吞没。索娜站在原地,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下面那双燃烧般坚定的眼睛。

“你觉得她会加入吗?”格蕾纳蒂问。

“她已经加入了。”索娜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只是她自己还没完全意识到。”

寻找查丝汀娜的过程比预想的更曲折。这位新晋的黎博利狙击手像一只警惕的候鸟,在媒体聚光灯和商业联合会编织的无形牢笼间艰难地寻找平衡点。索娜和格蕾纳蒂在三个不同的竞技场外围堵过她,但每次都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查丝汀娜总是戴着兜帽,低着头,快步穿过人群,像一滴试图融入大海却总被浪花推回岸边的小水珠。

直到第四天,她们终于在“北十字”积分赛的观众席角落找到了她。查丝汀娜没有参赛,而是独自坐在最便宜的顶层座位,用一副旧望远镜观看场中的比赛。她的姿势很特别,身体微微前倾,肩膀放松但脊柱挺直,那是长期使用远程武器的人才会养成的体态习惯。

索娜在她旁边空位坐下时,查丝汀娜甚至没有转头。

“你的比赛是明天下午第三场,对阵‘飞羽’骑士。”索娜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查丝汀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放下望远镜,转过头。那是一张年轻但过早被疲惫侵蚀的脸,黎博利族特有的羽状耳饰在脏污的兜帽边缘露出一点痕迹,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薄冰的湖泊,表面平静,深处却涌动着看不分明的暗流。

“我不接受采访。”她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冰锥般尖锐。

“我也不是记者。”索娜迎上她的目光,“我是感染者,骑士,‘焰尾’索娜。这是‘灰毫’格蕾纳蒂。”

查丝汀娜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停留了几秒,尤其是在格蕾纳蒂肩后的炮管和索娜腰间那柄不起眼的剑上多看了两眼。她重新举起望远镜,对准赛场,但索娜注意到她调节焦距的手指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我知道你。”查丝汀娜忽然说,依然没有看她们,“从地下竞技场打上来的札拉克组合。上周你们赢了‘锈铜’英格拉。”

“你看过那场比赛?”格蕾纳蒂问。

“我看了所有感染者骑士的比赛。”查丝汀娜的声音透过望远镜传来,显得有些遥远,“要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就得知道自己和对手的区别在哪里。”

场中爆发出欢呼,一名骑士用华丽的回旋斩击倒了对手。解说员亢奋的声音在场馆里回荡,大肆宣扬着胜者的赞助商品牌。查丝汀娜放下望远镜,索娜看见她的嘴角向下撇了撇,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充满嘲讽的表情。

“你觉得我们能在这个系统里赢多久?”索娜问。

这次查丝汀娜沉默了很久。场中的比赛进入垃圾时间,败者被抬下场,胜者高举武器接受观众的致意,聚光灯打在他身上,那光芒如此刺眼,以至于顶层座位上的她们只能看见一个被光晕吞噬的剪影。

“赢多久不重要。”查丝汀娜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重要的是能在输掉之前,攒够离开的资本。”

“离开去哪里?”格蕾纳蒂追问,“卡西米尔之外?还是躲进更深的阴影里?”

查丝汀娜没有回答。她站起身,将旧望远镜塞进随身携带的帆布包,动作利落得像士兵整理行装。“我的比赛在明天。如果你们真想看,买票进场吧。”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别抱什么期待。对上‘飞羽’,我的胜算不超过四成。”

“如果输了?”

“那就继续打下一场。直到打不动,或者……”她没有说完,但索娜和格蕾纳蒂都听懂了未尽之言。

直到死。

查丝汀娜离开时,索娜没有阻拦。她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出口的楼梯间,对格蕾纳蒂说:“她会来找我们的。”

“你这么确定?”

“当一个人开始计算自己什么时候会输时,”索娜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她就离做出改变不远了。”

无胄盟的袭击来得毫无征兆。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大骑士领常年运作的空气净化系统故障,源石粉尘混合着工业废气形成的黄灰色雾霭笼罩了整座城市。能见度不足二十米,连平日里永不停歇的霓虹灯牌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

索娜那时正在第六区一个临时庇护所——那是间废弃的自动洗衣房,十几台生锈的洗衣机被推到墙边,腾出的空间铺着捡来的床垫和毛毯。这里收容了九个感染者,都是最近一周被赶出原住处的。杰米在角落里分发着昨天从黑市换来的抑制剂药片,孩子们蜷缩在母亲怀里,安静得反常。

格蕾纳蒂在外面警戒。她靠在一台报废的送货机器人外壳上,攻城炮横放在膝头,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雾气中任何不寻常的声响。浓雾让一切声音都变得沉闷而遥远,远处高架轨道的震动,近处水管的滴漏,还有……一种极轻微的、几乎与雾气流动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她猛地站起身,炮口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雾中浮现出人影。不是一个,而是一组,六个人呈扇形散开,动作协调得像同一具身体的延伸。他们都穿着深灰色的长风衣,衣摆在雾中几乎看不见摆动,脸上戴着过滤面具,只露出眼睛——那些眼睛在雾气中反射着仪器般冰冷的光。每个人的腰间或背上都挂着复合弓,弓身线条流畅而危险,像是捕食者收缩的肢体。

无胄盟。

格蕾纳蒂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她没有立刻开火,而是用另一只手重重敲了三下身后的铁皮墙——那是事先约定的警报信号。

洗衣房内,索娜听到信号,瞬间做出了反应。她冲向最近的孩子,一把将那瘦小的身体抱起,同时对其他人低吼:“后门!快走!”

但已经晚了。

第一支箭矢撕裂雾气,钉在格蕾纳蒂左侧的墙壁上,箭尾高频震颤发出嗡鸣。那不是警告射击——第二支箭接踵而至,直取她的咽喉。格蕾纳蒂侧身闪避,炮口调转,轰然巨响中,炮弹在雾中炸开一团炽热的火光。冲击波暂时逼退了正面的敌人,但两侧的无胄盟成员已经借着雾气掩护逼近。

洗衣房内一片混乱。杰米试图组织大家撤离,但后门被从外面堵死了——有人用速凝泡沫封住了门缝和锁孔。孩子们开始哭喊,母亲们用身体挡在弩箭可能射来的方向,一个老人蜷缩在洗衣机后面,双手捂着耳朵,像是这样就能隔绝即将到来的死亡。

索娜拔出剑。剑身在昏暗的室内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她把怀里的孩子塞给最近的一个女人,“带他躲到最里面去!”然后冲向窗前。

窗外,格蕾纳蒂正在苦战。她利用地形和炮火的压制力勉强抵挡着六名无胄盟杀手的围攻,但左肩已经中了一箭,箭头穿透护甲没入血肉,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生锈的金属地面上,绽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一个无胄盟成员突破了她的防线,冲向洗衣房的正门。索娜从破窗一跃而出,剑尖精准地刺向那人颈侧。杀手反应极快,弓臂横挡,金属碰撞声刺耳。借着反冲力,索娜落地翻滚,起身时剑已换到左手,右手从靴筒抽出短刀,掷向另一个试图从侧面夹击格蕾纳蒂的敌人。

短刀划破雾霭,钉进那人的大腿。惨叫被过滤面具闷住,变成一声沉闷的呜咽。

“索娜!里面!”格蕾纳蒂大喊,炮口指向洗衣房侧面的墙壁——那里有一扇小小的通风窗。

索娜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她转身冲回室内,一脚踹开堆在通风窗下的杂物,“从这里出去!快!”

人们慌乱地爬向那个狭小的出口。窗户很小,成年人必须蜷缩身体才能勉强通过。杰米留在最后,帮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往外爬。就在老人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时,又一支箭矢破窗而入,擦着杰米的头皮钉进墙壁。

索娜回头,看见两个无胄盟成员已经突破了格蕾纳蒂的防线,冲进室内。她挡在惊慌的人群和无胄盟之间,剑尖微颤——不是恐惧,而是身体在极度紧张下的本能反应。

箭矢破空而来。

索娜挥剑格挡,箭杆被斩断,但箭镞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第二个杀手的弓已经拉满,箭头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泽——那是淬了毒的迹象。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一个身影从通风窗跃入室内,动作矫健得像猎豹落地。那人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骑枪,枪尖还滴着血。

艾沃娜。

她没有看索娜,也没有看室内的感染者,而是直接冲向那两个无胄盟杀手。骑枪在她手中活了过来,刺、扫、挑、砸,每一个动作都简洁致命,没有任何观赏性可言,那是纯粹为了杀戮而磨砺出的技艺。第一个杀手试图用弓臂格挡,却被骑枪上传来的巨力震得手臂发麻,紧接着枪尖洞穿了他的锁骨。第二个杀手见势不妙,转身欲逃,艾沃娜将骑枪拆解,掷出一截,精准地击中他的后膝。那人惨叫着跪倒,艾沃娜上前补了一记枪托砸在后颈,动作干净利落。

外面的战斗声也渐渐停歇。格蕾纳蒂喘着粗气退入室内,左肩的箭矢已经被她自己折断,只留下箭头还嵌在内里。她脸色苍白,但眼神依然锐利。

“你……”索娜看着艾沃娜。

“路过。”艾沃娜简短地说,弯腰从尸体上拔出自己的骑枪,用死者的衣角擦去血迹,“雾太大了,走错了路。”

索娜知道她在说谎,但没有拆穿。她看向窗外,浓雾依旧,但那些无胄盟杀手已经不见踪影——死去的被同伴带走,这是他们的行事风格,不留任何可能被追查的痕迹。

洗衣房内一片狼藉。抑制剂药片撒了一地,床垫被踩踏得脏污不堪,墙壁上钉着几支颤抖的箭矢。人们陆续从通风窗爬回来,惊魂未定地检查彼此是否受伤。一个孩子放声大哭,那哭声尖利而绝望,刺破了暂时的寂静。

杰米跪在角落里,抱着一个老人。那老人胸口插着一支箭,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杰米徒劳地用手捂着伤口,但血还是不断从指缝间涌出,染红了他满是老茧的手掌和老人褴褛的衣衫。

“我们……我们接下来去哪儿?”一个年轻女人颤抖着问,她的怀里抱着之前在索娜怀里的那个孩子,“这里暴露了……无胄盟还会再来……我们该去哪儿?”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洗衣房里,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所有人都看向索娜,那些眼神里有恐惧,有期待,有绝望,也有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对生的渴望。

索娜看着他们,看着杰米怀中逐渐失去温度的老人,看着墙上那些颤抖的箭矢,看着窗外永不散去的浓雾和雾后那座光芒璀璨却冰冷无比的城市。她感到一种重量压在肩上,那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某种更庞大、更无形的东西——是这些人的生命,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将未来寄托在她身上的那份沉重的信任。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家乡的红松林在风中发出海浪般的涛声。父亲指着那些笔直向天的树干说:“看,索娜,这些树能在最贫瘠的石头缝里扎根。不是因为它们比别的树更强壮,而是因为它们懂得把根连在一起。”

“监正会。”索娜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我去找监正会谈。”

格蕾纳蒂猛地抬头看她,眼神中满是震惊和不赞同。艾沃娜擦拭骑枪的动作也顿住了。

“你疯了?”格蕾纳蒂压低声音,“那些骑士贵族和商业联合会有什么区别?他们只会把我们当成筹码,用完就扔!”

“我知道。”索娜说。她走到杰米身边,蹲下身,轻轻合上老人已经失去焦距的眼睛。“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脸,“你们想活下去,对吧?想像普通人一样走在街上,不用担心被驱逐,被追捕,被当作垃圾清理掉。你们的孩子想上学,想生病了能有医院收治,想看见太阳时不用躲在阴影里——对吗?”

没有人回答,但那些沉默的眼神已经说出了答案。

“监正会是唯一能在规则内给我们合法身份的力量。”索娜站起身,剑尖垂向地面,血顺着剑脊缓缓滴落,在地面积起一个小小的暗红色水洼,“哪怕那是与魔鬼的交易……我们也必须去谈。”

会见安排在三天后的深夜,地点是旧城区一座废弃的骑士训练场。这里曾经是某个小家族的产业,随着家族没落,训练场也荒废了,只剩下残破的雕像、生锈的武器架和龟裂的训练场地面,野草从石板缝隙间顽强地钻出,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索娜独自前来。格蕾纳蒂和艾沃娜坚持要在外围警戒,尽管她知道,如果监正会真想对她不利,再多警戒也没有意义。

训练场中央点着一堆篝火,火光照亮了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那人穿着朴素的便服,但站姿笔挺得像一杆标枪,那是长期军事训练留下的烙印。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德米安·瑟尔维特。骑士协会副会长,曾经的征战骑士,在对抗乌萨斯的战役中获得过三次银橡叶勋章。他的脸在火光下半明半暗,皱纹像刀刻般深,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像鹰隼审视猎物般打量着索娜。

“焰尾骑士。”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我以为你会带更多人。”

“交易只需要两个人谈。”索娜在篝火另一侧停下,与德米安保持着安全距离,“带多了,反而显得没有诚意。”

德米安微微点头,似乎欣赏她的直接。他从随身的皮袋里取出两只锡杯,往里面倒了些热茶,递了一杯给索娜。“喝点吧,夜里凉。”

索娜接过,但没有喝。锡杯的温热透过手套传递到掌心,很舒服,但她不敢放松警惕。

“我知道你们在做的事。”德米安抿了一口茶,目光投向篝火跃动的火焰,“用骑士竞技的奖金救助感染者,建立地下庇护网络,甚至试图组建自己的骑士团。很了不起,也很……天真。”

“天真的是以为这个系统会自发地改变。”索娜迎上他的目光,“我们只是在做必须做的事。”

“必须做的事。”德米安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嘲讽,“那么,告诉我,焰尾骑士,你认为什么是解决感染者问题‘必须做的事’?”

索娜沉默了片刻。夜风吹过训练场,带起篝火的火星,那些细小的光点旋转着升上夜空,像一群短暂存在的萤火虫。

“让他们活下去。”她最终说,“不是作为被驱逐者,不是作为隐藏的耻辱,而是作为人,有尊严地活下去。”

德米安静静地看着她,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尊严是很昂贵的东西,小姑娘。尤其是在卡西米尔,尤其是在现在。”他放下锡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监正会可以给你们合法身份,给你们受保护的生活区域,甚至给你们一定程度内的自治权。但这一切都有代价。”

“什么代价?”

“大隔断。”德米安吐出这三个字时,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夜风偷听去,“在必要的时候,协助我们让这座城市的某个部分——或者整个大骑士领——陷入……沉睡。”

索娜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那不是夜风的冷,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她虽然不是很明白“大隔断”是什么意思,但这项任务一定非同寻常。

“为什么?”她问,“监正会想干什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德米安的语气依然平静,但里面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只需要知道,这不是针对感染者的行动。恰恰相反,如果成功,感染者将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如果我不接受呢?”

德米安摊开手,一个无奈的手势。“那么监正会就无法继续忽视你们非法收容感染者的行为。法律必须得到执行,即使我们个人可能……抱有同情。”

篝火噼啪作响,一根木柴断裂,溅起一簇火星。索娜盯着那些火星看,看着它们在夜空中上升,发光,然后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这座城市里无数感染者的生命。

她想起洗衣房里那个哭泣的孩子,想起杰米怀中死去的老人,想起那个年轻女人绝望的“我们该去哪儿”。她想起红松林的风声,想起父亲说“把根连在一起”。

“我需要时间考虑。”索娜最终说。

“三天。”德米安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三天后,同样的时间地点,给我答案。”

他转身离开,身影很快融入训练场边缘的黑暗。索娜独自站在篝火旁,锡杯里的茶已经凉透了。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里有长期握剑留下的茧,有新愈合的伤口,有源石结晶开始蔓延的、蛛网般的浅灰色纹路。

三天后,她带来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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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松骑士团的第一次正式会议,在第七区那个有红色划痕的排水泵站旧址举行。艾沃娜清理出了一个相对干净的房间,用捡来的木板搭了张长桌,几把椅子是从不同地方凑来的,高低不一。墙上挂着大骑士领的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圈和线,标记着已知的感染者社区、无胄盟活动区域,以及商业联合会最近的开发项目。

索娜、格蕾纳蒂、艾沃娜围坐在桌边。查丝汀娜也在——她是一小时前主动找来的,没有解释原因,只是沉默地坐下,将她的弩小心地靠在墙边。

索娜转述了与德米安会面的全部内容,包括“大隔断”的要求。她没有任何隐瞒,也没有试图美化这笔交易的性质。

“这是与虎谋皮。”格蕾纳蒂第一个开口,她的手一直按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监正会那些贵族,他们和商业联合会只是在争抢蛋糕,从没想过把桌子掀翻。我们算什么?他们手里的刀子?用完了就扔的抹布?”

“她说得对。”艾沃娜双臂抱胸,眉头紧锁,“征战骑士出身的家伙我见得多了。荣耀,责任,牺牲——说得好听,最后死的都是我们这种人。”

查丝汀娜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用手指摩挲着弩臂上的一道旧划痕。那是某次比赛中留下的,对手的剑差点击穿她的护甲。

索娜等所有人都说完,才缓缓开口:“你们说的都对。这很可能是个陷阱,监正会很可能在利用我们,交易完成后我们很可能被抛弃。”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但问题是——我们有得选吗?”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排水管道偶尔传来的滴水声,嘀嗒,嘀嗒,像倒计时的秒针。

“洗衣房里的那些人,泵站里的这些人,还有散布在大骑士领各个角落、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存在的感染者——他们没有选择。”索娜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般敲进空气里,“他们只能等,等无胄盟的下一次清扫,等拆迁队的推土机,等抑制剂用尽后的高烧和矿石病发作。等死。”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地图前,手指划过上面那些炭笔标记的圈。“我们可以继续躲,继续打游击,救一个是一个。但然后呢?五年后,十年后,这座城市里还会有感染者的容身之地吗?还是说,到那时,我们只能像传说中的老鼠一样,活在下水道的最深处,连月光都忘了是什么样子?”

没有人回答。

“监正会的交易是毒药。”索娜转过身,背对着地图,面对着她的同伴们,“但至少,它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一个在中毒死掉之前,先把刀架在敌人脖子上的机会。一个在桌子被掀翻之前,先抢下一块面包的机会。”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要求你们赞同。如果谁想退出,现在就可以离开。带上一份抑制剂,一份干粮,我会记住你们做过的一切,并永远感激。”

长久的沉默。格蕾纳蒂第一个站起来,但她没有走向门口,而是走到索娜身边,和她并肩站在地图前。“我讨厌骑士贵族。”她说,声音里有压抑的怒火,“但我更讨厌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死去。”她转过头,看着索娜,“所以,算我一个。”

艾沃娜嗤笑一声,也站了起来。“征战骑士也好,商业联合会也罢,都是群道貌岸然的混蛋。”她拍了拍腰间的骑枪,“但混蛋也有区别。至少监正会的混蛋还会装装样子,讲点荣誉和承诺。”她走到桌子的另一头,面对索娜,“我加入。不过先说好,如果到时候他们敢耍花样,我的枪可不认什么副会长。”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查丝汀娜身上。那个黎博利少女依然低着头,手指还在摩挲那道弩臂上的划痕。许久,她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我的比赛。”她说,“昨天对‘飞羽’,我输了。”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四成胜算,我赌输了。”查丝汀娜继续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按照合同,输掉关键比赛,赞助商会削减70%的支持。下个月的抑制剂钱,我凑不齐了。”她顿了顿,“我认识的一个感染者女孩,住在下城区。上周抑制剂断供,昨天早上……源石结晶刺穿了她的肺。”

她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弩,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我不想某天早上,发现自己也变成那样。”她看向索娜,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裂痕,露出底下汹涌的、滚烫的东西,“所以,告诉我该做什么。射哪里,什么时候射,射多少箭——告诉我,我就去做。”

索娜看着她们,看着这三张在昏暗灯光下显得疲惫而坚定的脸。她感到肩上的重量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但那重量不再只是压垮她的负担,而是某种……支柱。是让她能够继续站直,继续向前走的支撑。

“那么,”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地回荡,“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红松骑士团了。”

窗外的夜色正浓,大骑士领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但在某间废弃的泵站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四只手叠在了一起——一只满是剑茧,一只沾着炮油,一只带着骑枪磨出的硬皮,一只有着长期拉弦留下的凹痕。

它们叠在一起,不高举,不宣誓,只是静静地、用力地叠在一起。像岩石的裂缝里,几株幼苗将根须纠缠在一起,共同对抗头顶那万钧的重量。

夜还很长,路还很远。

但至少,她们不再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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