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脚下的泰安城里,有个挑夫叫王老根。他祖上三代都是挑山工,到了他这辈,脚力更胜从前,一百八十斤的担子挑上南天门,大气都不带喘的。人都说,王老根生了一副铁打的肩膀,两条飞毛腿,是泰山奶奶格外照应的人。
可王老根心里有个疙瘩——他爹,王大柱,当年也是挑山工里的好手,却在王老根十岁那年,挑一趟极重的“皇差”时,在十八盘最陡的“紧十八”那里一脚踩空,连人带担子滚了下去,再没上来。人说是累脱了力,也有人悄悄议论,说他许是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泰安城里的挑夫行有个老辈传下的规矩:每月初九、十九、廿九,晌午头阳气最盛时,挑夫们要在中天门歇脚,给石栏杆上那把不知哪朝哪代传下来的大铜锁敬一炷香。那铜锁乌沉沉的,锁在十八盘起始处一根特别粗的石柱上,没钥匙眼,谁也打不开。老挑夫们都说,那是“换力锁”,若有谁实在撑不住,又遇着万不得已的急差,诚心诚意对着它念叨,就能暂借来一股“泰山神力”,保你平平安安挑到顶。可他们也再三叮嘱:“借力要还,加倍还。不到性命交关,莫开这个口。贪心多用,小心被山神收了去当挑夫,永世不得歇肩。”
王老根从小听这话长大,心里是不大信的。他凭自己一身力气吃饭,稳稳当当,从没想过要求那虚无缥缈的神力。直到那年秋末,他接了趟要命的活儿。
城里“瑞福祥”绸缎庄的东家,要给济南府一位大官贺寿,备下一匹江南来的极品云锦,还有四坛三十年陈的绍兴女儿红,指明要重阳节正午前送到玉皇顶的碧霞祠,请道士开光祈福。这礼必须一气呵成挑上去,中途不能落地,否则就不吉利。酬金高得吓人,足够寻常挑夫一家吃用半年,可那分量也吓人——云锦娇贵需平挑,酒坛沉重需稳担,合计起来少说二百三四十斤,又要求速度,寻常挑夫看一眼都腿软。
王老根掂量了又掂量,他仗着年轻力壮,又急需钱给老娘治病,一咬牙,接了下来。
重阳节一大早,天还黑着,王老根检查好特制的宽扁担和衬垫,将云锦盒子固定在前,四坛酒分挂两头后挑,深吸一口气,上了路。开始还好,过了回马岭,山路渐陡,那分量便显出厉害来。扁担深深勒进肩肉,每上一级石阶,腿都像灌了铅。汗出如浆,模糊了眼睛。他想起爹,想起爹可能也是在这样的重担下失了足,心里一阵发紧。
咬牙坚持到中天门,日头已近中天。他按规矩,在“换力锁”前放下担子,歇口气,也恭恭敬敬上了炷香。看着那黑黝黝、毫无光泽的铜锁,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真有神力……借一点,就一点,保这趟差事平安送到,应该不妨事吧?老娘还等着钱抓药呢。”
这念头一起,竟像野草般疯长。他看看日头,算算时辰,再掂量自己酸软发抖的腿脚,知道照这样硬撑,莫说准时送到,自己能不能全乎上去都两说。犹豫再三,他学着老辈人的样子,对着铜锁,低声恳求:“锁神爷,泰山老奶奶,小子王老根,今有急差,关乎家母性命,实在力乏。不敢贪多,求暂借些力气,保此担平安上顶。事后必定加倍奉还辛苦,多挑功德。”
话音才落,忽觉一阵清风吹过,那铜锁似乎极轻微地“嗡”了一声,像是遥远山谷的回音。紧接着,一股温润的气流不知从何处涌来,顺着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疲惫酸痛竟瞬间一扫而空!肩上的重担一下子变得轻巧如常,双腿充满了无穷的劲道。
王老根又惊又喜,知道是“应验”了。他不敢耽搁,挑起担子,脚步如飞,那闻名遐迩、令人望而生畏的“紧十八盘”,在他脚下竟如履平地。不到半个时辰,玉皇顶已在眼前。他将货物稳稳当当交到碧霞祠等候的道长手中,一分不差,正好赶在正午时分。
回程下山,那借来的力气还未消,他几乎是蹦跳着下来的,心里满是完成任务和即将拿到丰厚酬金的喜悦。至于“还力”的叮嘱,早被这喜悦冲淡了。“加倍奉还?我多挑几趟货,多捐些香火钱,也就是了。”他这么想着。
拿到酬金,治好了老娘的病,王老根的名声也更响了。找他挑贵重急件的人越来越多,出的价也水涨船高。起初,他还严守规矩,只在实在吃紧时,才去铜锁前低声求助,而且事后总会刻意多挑几趟便宜的货物,或者捐些钱修葺山路,算是“还力”。
可人心不足。渐渐地,他发现这“借力”太过好用。不仅能轻易完成艰难的活计,省下大把力气,还能接下更多、更挣钱的生意。他挑得比别人多,比别人快,挣的自然也比别人多。日子越过越红火,家里盖起了新瓦房。
他开始变了。不再只等力竭时才去借,而是但凡觉得累些、担子重些,就跑到铜锁前念叨。他甚至摸索出,心越“诚”(或者说欲望越强烈),借来的力气就越大,持续得也越久。那“加倍奉还”的许诺,早已抛到脑后,偶尔想起,也只是敷衍地往山下小庙的功德箱里扔几个铜板。
其他挑夫看他如此频繁往来十八盘,身轻如燕,担子却重得吓人,起初是羡慕,后来便有了闲话。
“老根这力气,长得邪乎啊。”
“瞧他那挑法,简直不是人了……”
“听说他老往换力锁那儿跑,别是……”
王老根听了,只是嗤之以鼻:“眼红罢了!咱这是泰山奶奶赏饭吃的筋骨!”
直到那年腊月,天寒地冻,山路结了层薄冰,极难行走。偏偏济南府一位告老还乡的大官,要赶在年前将一批珍贵的古籍孤本和一套钧窑瓷器送上山,寄存于朋友的道观“避尘”。这活儿又急又险,酬金高得离谱,却无人敢接。王老根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心动了。他盘算着,借一次“大力”,一气呵成挑上去,这年就能过得无比风光。
他来到中天门。铜锁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显得更加幽暗冰冷。王老根搓搓手,哈口白气,对着铜锁,不再是恳求,几乎成了理所应当的命令:“锁神,再助我一膀子力气,挑这最后一趟大的!回头给你重塑金身!”
他许下自己都不信的诺言,然后,那股熟悉的温热力量再次涌遍全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汹涌、更霸道。他哈哈一笑,挑起那担价比黄金的货物,稳稳踏上了覆着薄冰的十八盘。
起初确实顺利,他如灵猿般在陡峭的石阶上腾挪。可就在接近龙门、风最大的那段,异变陡生。肩上原本轻若无物的担子,毫无征兆地变得沉重无比!不,不是变重,而是他身体里那股借来的“神力”,像退潮般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他自己原本的气力,也仿佛被同时抽干!
一阵难以形容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他,眼前发黑,双腿一软,脚下冰滑,整个人向后栽倒!那装着古籍和瓷器的担子,从他脱力的肩上飞了出去,眼看就要撞在嶙峋的石阶上,摔个粉碎!
千钧一发之际,王老根模糊的视线里,仿佛看到铜锁方向闪过一抹极淡的光。耳边响起一声沉沉的、仿佛来自山腹深处的叹息。那即将落地的担子,竟凭空顿了一顿,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缓缓、轻轻地落在了旁边一处稍平的缓台上,完好无损。
而王老根自己,则结结实实摔在石阶上,顺着陡坡滚了下去,直到被一丛枯树挡住才停下。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多处擦伤,但奇迹般地没有大碍,只是那彻骨的虚弱感,让他连动动手指都困难。
他躺在冰冷的山石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不是怕死,而是忽然明白了——那力量,从来不是“借”,更像是“换”。他用自己真实的力气、汗水、甚至未来的精气神,去“换”那片刻的神异。他贪得无厌,只“换”不“补”,早已透支殆尽。刚才若非那一声叹息,那担货物和他自己,恐怕都已粉身碎骨。那叹息,是警告,也是最后一次微不足道的“赊账”。
不知躺了多久,才有其他挑夫路过发现他,将他搀扶下山。那担货物,后来由几位挑夫合力,小心翼翼抬了上去。
王老根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地。伤好了,力气却大不如前,别说二百斤,就是百十斤的担子挑上中天门,也累得气喘吁吁,满头虚汗。他再也不是那个泰安城脚力第一的挑夫了。
又到了初九敬香的日子。王老根拖着尚未完全复原的身子,慢慢爬上中天门。他没有带香,只提了一小桶清水,一块干净的粗布。他走到那乌沉的铜锁前,默默跪下,用布蘸着清水,一遍又一遍,极其仔细地擦拭那铜锁上经年累月的香灰、尘土和风雨痕迹。
擦着擦着,他忽然发现,铜锁侧面一些曾被污垢覆盖的凹凸处,似乎有些模糊的刻痕。他凑近了,仔细辨认,那并非花纹,而是两个极其古拙、几乎与锁身融为一体的小字——“心”“秤”。
王老根如遭雷击,呆呆看着这两个字,许久,两行浊泪滚滚而下。他忽然全明白了。这换力锁,换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神力,而是人心对自己的衡量。你付出多少诚实的努力,心怀多少对天地、对山岳、对职业的敬畏,它便在关键时刻“换”给你相应的支撑与好运。你若偷奸耍滑,心怀贪妄,它便冷眼旁观,直到你透支自己,摔个大跟头。那“加倍奉还”,还的不是给锁,是给你自己亏欠的汗水、诚实与敬畏。
自那以后,泰安城的挑夫们发现,王老根变了。他不再争抢那些最重最急报酬最高的活儿,而是稳稳当当地挑着他力所能及的担子。他依旧每月来擦拭铜锁,也会对好奇的年轻后生提起这段往事,末了总是咂咂嘴,用最朴实的泰安土话说:
“啥换力不换力的?咱挑山吃饭,凭的是自个儿脚板下的老茧,肩膀头的硬肉,心里头那杆不偏不倚的秤。泰山老奶奶看着呢,你糊弄得了谁,也糊弄不了她老人家,更糊弄不了自个儿的心。这山上的力气啊,是流汗流出来的,不是许愿许来的。”
只是偶尔,在月光很好的夜晚,有晚归的挑夫路过十八盘起点,会仿佛看见,那乌沉沉的铜锁上,两个古字“心秤”,会微微泛起一丝只有真心诚意流过汗的人,才能看到的、温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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