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最里间,陈烬的办公桌上,油灯捻子拨到最小,只够照亮摊开的稿纸和砚台里的墨。
他手里的笔已经悬了半刻钟。
稿纸顶端写着《人民战争三问》,第一章“我们为何而战”已经写完,第二章“谁在战斗”也完成了大半,但卡在了最关键的部分——如何说清楚“战争到底是谁的”。
这不是技术问题,是根本问题。
隔壁传来孟瑶翻动纸页的声音。她正在整理从各地送回的事例报告——厚厚一沓,都是前线军民自己写或口述的记录,字迹歪斜,夹杂着错字,却沉甸甸地压手。
陈烬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整风后的王铁柱问过:“社长,咱们整天说‘人民战争’,可仗不还是咱们带着打?老百姓真能明白那么大的道理?”
当时陈烬没完全回答。现在,他必须在这篇文章里回答。
他重新提起笔,在“谁在战斗”的结尾处,另起一行,用力写下:
三、战争为了谁?——兼论战争的政治属性
笔锋刚劲,几乎划破纸张。
“自古以来,战争被垄断为少数人的事。”
陈烬写下第一句。他想起胡适之拥趸们那种居高临下的悲悯——仿佛战争是云端的神只打架,百姓只该在尘埃里祈祷。
“君主说:‘此乃国战。’将军说:‘此乃兵事。’士大夫说:‘此乃兴衰之道。’”他继续写,笔尖带着嘲讽,“唯独种出粮食的农人、织出布匹的妇人、锻造刀剑的匠人,没有说话的份。他们只有两个角色:被保护的‘民’,或被消耗的‘兵’。”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
“这便是胡适之们赖以立足的根本逻辑:战争是‘肉食者谋之’,与‘藿食者’无干。 所以他们认为,将武器交给百姓,是‘驱民赴死’,是‘以苍生为刍狗’。”
陈烬停顿,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远处有零星灯火,那是还在加夜班赶制弓弩的工匠坊。
“但我们要问:战争真的与百姓无关吗?”
他蘸满墨,开始写下一段,这是全文的核心:
“不。在阶级尚未消亡的世间,一切战争都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归根到底是阶级之间生存权利的斗争。 袁绍与曹操的官渡之战,争的是北方霸主的统治权;贵霜入侵,要的是华夏的土地与人口。这些战争的结果,直接决定谁将成为地主,谁将沦为佃户;谁可以坐在堂上分食,谁只能在野外啃食草根。”
“因此,战争从来不是抽象的‘国事’,而是具体的、血淋淋的阶级生死存亡之事。当贵霜骑兵踏碎你的田垄,当曹魏官军抢走你最后的口粮时,战争就已经降临到你头上——不是你选择战争,是战争选择了你。区别只在于:你是束手待毙,还是拿起身边最近的武器反抗?”
写到这里,陈烬的呼吸微微急促。他想起石夯,想起白水关三千具残缺的尸体,想起红星公社那位握着田契死去的农妇。
“所以,人民战争,并非我们‘发明’或‘强加’给人民的。它是被压迫阶级在生死存亡关头,为谋求自身解放而必然采取的政治行为的最高形式。不是我们要‘发动’人民,是人民在血与火中‘觉醒’——意识到唯有自己掌握暴力,才能扞卫自己生存、温饱和尊严的权利。”
隔壁,孟瑶正对着一份沾着泥点的手记出神。
这是黑石峪牧民呼延卓托人捎来的。纸张粗糙,字是用炭块写的,歪歪扭扭,还有几个胡语词汇,旁边用汉文小字注解。
“……头人让我们南下抢汉人,说不抢就没饭吃。我们不想抢,头人的亲兵就拿鞭子抽,说我们是‘两条腿的羊’,不听话就宰了吃肉。到了汉地,看见赤火公社的人分田,教种地,对俘虏不打不杀。我夜里跑了,带了三个人。现在我有自己的羊,住自己的帐篷,头人再来,我就用他赏我的刀,捅进他肚子里……”
孟瑶在这段下面划了道重重的线。
她继续翻。下一份是沭阳一个农妇的口述,由扫盲班学员记录:
“……那天溃兵进村,直奔祠堂的粮仓。那是全村人过冬的命。我男人被拉去修工事没回,我就拿起锄头守在仓门口。他们笑我,说娘们拿锄头能干啥。我啥也没说,一锄头刨在第一个冲上来的人腿上。后来……后来村里人都来了,拿粪叉的,拿菜刀的,拿擀面杖的。粮保住了,我断了根肋骨,值。”
记录末尾有一行小字,是记录者的附注:“讲述者王大娘,现为村民兵队副队长,擅使一柄加重锄头,人称‘铁锄娘子’。”
孟瑶眼眶发热。
她抽出又一份——这是前线一个小兵的家书,被当做“思想材料”上交。字写得极大,占满整张纸:
“爹、娘:俺在前线挺好。以前怕打仗,现在不怕了。因为俺知道,俺在这儿多砍一个贵霜狗,咱们村就少死一个人,俺妹就能安心上学堂。俺不是给官老爷打仗,是给咱自己打仗。等打完了,俺回去跟爹种那十亩新分的地……”
她把这些纸页整理好,在最上面放了一张便笺,用她特有的锋利字迹写道:
“陈烬:你要的理论,在这里。不在书上,在这些人的命里。孟瑶。”
然后她起身,轻轻推开隔壁的门。
陈烬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句号。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
孟瑶把那一沓材料放在他面前:“你要的‘血肉例证’。”
陈烬快速翻阅。呼延卓的决绝,王大娘的锄头,小兵的家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烙在理论的骨架上,嘶嘶作响,冒出带着血腥味的青烟。
“够了。”他低声说,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纸面,“这些就够了。”
他把刚写完的稿子递给孟瑶:“看看。”
孟瑶就着油灯读。读到“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时,她皱眉;读到“阶级斗争的最高形式”时,她沉思;读到“人民战争是被压迫阶级的自我解放”时,她猛地抬头。
“这些话……太深。”她说,“老百姓听不懂。”
“那就让他们听懂。”陈烬指着她拿来的那些材料,“用呼延卓的故事,用王大娘的故事,用这个小兵的故事——告诉他们,你们已经用命在实践这个道理了。我不过是把你们做的事,说出了名字。”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北疆地图前:
“老孟,你说,如果现在贵霜打来,我们下令‘所有百姓不得抵抗,等待正规军救援’,会怎样?”
孟瑶想都没想:“会死更多人,丢更多地。”
“为什么?”
“因为等不到。”孟瑶眼神冷下来,“正规军不是神仙,不能瞬间飞到每个村子。百姓自己不抵抗,就是等死。”
“对。”陈烬转身,“所以人民战争,首先是个生存策略。是弱者面对强者时,唯一可能活下去的办法。太行根据地的民兵就是最好的例子,平时生产,战时打仗,既护了家园也没误了生计,这才是‘兵民是胜利之本’的真谛。”
他走回桌边,在文章末尾添了一段话:
“因此,当胡适之们痛心疾首于‘妇孺持兵’时,他们真正恐惧的,不是百姓的伤亡,而是百姓的觉醒。他们害怕人民意识。战争不是天上打雷,而是地上争食;刀剑不是神明的法器,而是每个人都能掌握的、扞卫自己饭碗的工具。一旦这个意识普及,旧世界赖以存在的根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就将彻底崩塌。”
写罢,他长出一口气。
文章初稿在核心干部中传阅,引发的地震比预想还大。
三天后的讨论会上,王铁柱——现在是沭阳三区民兵总教官——第一个站起来。他比整风前瘦了,也沉静了,但眼睛里那股执拗的劲还在。
“社长,文章我看了三遍。”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道理我认。可有个坎,我过不去。”
所有人都看向他。
“您说,人民战争和旧军阀拉壮丁,本质不同。”王铁柱盯着陈烬,“我当年在沭阳,也……也强行征过丁,逼过人上战场。我当时觉得,我是为了革命,为了打地主。可那些被征的人,他们真的愿意吗?他们有的跑,有的哭,有的上了战场腿软尿裤子。”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
“现在咱们搞民兵,搞‘全民皆兵’。有些村子,也是干部硬拉着练,百姓背后骂娘。这……这和当年我干的,有啥区别?不都是‘逼着人打仗’吗?”
会场瞬间安静。
这个问题太锋利,直接捅到了人民战争最容易被人诟病的软肋——自愿与强制的边界。
陈烬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其他人:“你们怎么看?”
徐文推了推眼镜:“从组织效率讲,必要的动员和训练是必须的。但不能简单粗暴……”
“可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一个军事干部忍不住说,“敌人打来了,还跟你讲自愿?不愿意打的,难道任由他逃跑,动摇军心?”
“那不成军阀了?”另一个政工干部反驳。
眼看要吵起来,陈烬抬手制止。
他看向王铁柱,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铁柱,你现在教民兵,第一课教什么?”
王铁柱愣了下:“教……教怎么隐蔽,怎么放哨。”
“第二课呢?”
“教怎么用土地雷,怎么设绊索。”
“第三课?”
王铁柱犹豫了:“第三课……我让他们每个人说,为啥来练武。”
陈烬眼睛亮了:“他们怎么说?”
“有的说,为了保护分的田。有的说,怕贵霜来了抢闺女。有的说……说以前被官兵欺负怕了,现在想自己硬气点。”王铁柱声音低下去,“也有混日子的,说村里发了粮,不来不好意思。”
“好。”陈烬点头,“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拉人来训练,和你当年在沭阳拉壮丁,百姓看你的眼神,一样吗?”
王铁柱浑身一震。
他忽然想起那些被他强征的农民,眼睛里是恐惧、仇恨、麻木。而现在那些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来参加训练的村民,眼睛里最多是抱怨、不耐烦,但偶尔……偶尔在他讲怎么保护自家粮仓时,会露出认真听的神色。
“不一样。”他哑声说。
“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王铁柱艰难地组织语言,“因为当年,我是要他们为‘我的道理’去死。现在……我是教他们为自己的活路去拼。”
“对。”陈烬站起身,走到会场中央,“本质区别就在这里——
拉壮丁,是‘我代表真理(或权力),要求你为这个真理牺牲’。
人民战争,是‘我告诉你危险在哪里,并教你保护自己的方法,选择权在你,但后果也由你自己承担’。”
他环视众人:
“我们会动员,会宣传,甚至会施加一定的社会压力。但我们不能、也永远不会把刀架在百姓脖子上逼他们上战场。因为那样得到的,不是战士,是随时可能倒戈的囚徒。”
“人民战争的底气,不来自于强制,而来自于大多数人民认清了自身利益与战争结果的直接关联。就像土改后,亿万农民为了保卫分到的土地,自发掀起‘保田参军’的热潮,华北近百万、东北一百六十万翻身农民主动加入队伍,这不是逼出来的,是心之所向。当他们明白,这场仗输了,自己分到的地会被夺走,刚能吃上的饭会被抢走,女儿会被掳走——那时,不需要你逼,他们自己就会拿起锄头。”
他走回王铁柱面前,拍拍他的肩:
“铁柱,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担心自己和旧军阀像不像。而是确保你教的每一个技巧,都真的能帮他们保护自己;你说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在告诉他们真相。剩下的,交给他们自己选择。”
“信任人民,比指挥人民,难一万倍。但唯有这种信任,才能换来真正的铜墙铁壁。”
王铁柱站在那里,许久,重重点头。
散会后,陈烬叫住他:“铁柱,你这问题问得好。把它写下来,放到讨论材料里。让所有人都想想。”
深夜,陈烬在文章末尾添上了王铁柱的问题,以及自己的回答。
这不是最终答案,只是一个开始。
他知道,随着讨论深入,会有更多尖锐的问题冒出来:怎么处理畏战者?怎么平衡生产与训练?正规军和民兵到底是什么关系?
而这些问题,不能只靠他一个人回答。
他把稿子交给孟瑶:“明天开始印刷。先发到各根据地核心层,组织讨论。把讨论中提出的问题、好的事例,都记录下来。”
“然后呢?”孟瑶问。
“然后,根据这些,写第二稿,第三稿。”陈烬望着窗外无尽的夜,“这不是我陈烬的文章,是北疆千千万万军民,用命写出来的文章。我只是个抄录者。”
油灯下,稿纸上的墨迹已干。
而那些墨迹背后,是呼延卓的刀,王大娘的锄头,小兵的家书,王铁柱的困惑,以及无数还未浮出水面、却在泥土深处悄然涌动的——
觉醒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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