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夜，暴雨复至。
宰相张柬之府邸的后院书房，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遮住了所有烛光外泄的可能。室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灯芯被剪得很短，火焰如豆，勉强照亮围坐在紫檀木圆桌旁的三张面孔。
张柬之坐在主位，这位七十六岁的老宰相，身形已有些佝偻，但脊背依旧挺直如松。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在昏黄灯光下如同刀刻，眼神却锐利如鹰，不见丝毫昏聩。他的左手边，坐着秋官侍郎、同平章事姚崇，五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面庞方正，目光沉稳；右手边则是司刑少卿桓彦范，性格刚烈，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
桌上摊开的，正是王同皎密送来的供词、简图，以及陈延之通过秘密渠道传递的、关于赵德荣“失踪”和值房“失火”的补充报告。
“豺狼当道，竟至于此！”桓彦范终于忍不住，一拳轻轻砸在桌上，声音压得极低，却饱含愤怒，“十五万贯河防银！五万灾民！他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苍生？！”
姚崇轻轻按住桓彦范的手臂，示意他冷静，目光却看向张柬之：“张公，证据已如此确凿，尤其最后那四万六千贯流入‘昌乐园’，这是铁证。然此案牵涉张易之、张昌宗，乃至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党羽。女皇陛下虽下旨彻查，但态度暧昧。我们若直接以此弹劾，恐打草惊蛇，甚至……引来反噬。”
张柬之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抚过狄仁杰留下的那方端砚。砚体冰凉，墨池干涸，仿佛故人已逝的英魂。他记得狄怀英临终前，曾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清晰地说：“柬之……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然为臣者，当尽瘁事国，死而后已……若事不可为，当谋……非常之举。”
非常之举。
这四个字，如千斤重锤，在这风雨之夜，再次敲击着张柬之的心脏。他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
“姚相所言甚是。以此案直接弹劾，未必能一举扳倒二张。女皇……终究护着他们。”张柬之的声音苍老而缓慢，每个字却重若千钧，“然此案，恰是天赐良机。其罪孽滔天，民愤沸腾，可谓‘神人共愤’。我们无需立刻求其伏法，但需借此，做三件事。”
他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公开弹劾，造足声势。将此事摊在朝堂阳光之下，让满朝文武、乃至神都百姓皆知，张党是何等蠹国害民之辈！此乃夺其‘宠臣’光环，丧其人心大义。”
“第二，串联同道，积蓄力量。”他的手指移向姚崇和桓彦范，“借查案之机，你二人需暗中联络朝中尚存正气、对张党不满之臣。不必明言大事，只以此案为引，观其态度，结为奥援。尤其，”他顿了顿，“注意那些掌管文书、钱粮、律法关键位置的郎中、主事，他们熟知弊政，亦是未来……拨乱反正所需。”
“第三，”张柬之目光陡然锐利，“借此案，接触禁军。”
桓彦范和姚崇同时一震。
“王同皎送来此证，东宫之意已明。”张柬之缓缓道，“韦氏丧子丧女，与张党血仇不共戴天。其婿王同皎在左骁卫，已渐得人心。而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素来忠勇，对张党擅权早已不满。我可借商议‘保护案证人证、防备狗急跳墙’为由，与李多祚暗中接洽。禁军态度，乃成败关键。”
姚崇沉吟道：“张公思虑周详。然太平公主那边……她向来置身事外，此番会否插手？”
张柬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太平公主聪慧绝伦，最善审时度势。她与张党并无深交，反而因其母（武则天）宠爱二张，心生忌惮。此番贪赃案，民怨沸腾，她若聪明，当知张党已如朽木，不值得押注。我们不必主动联络，但她若暗中递来些许‘助力’，也不必拒绝。”
他看向窗外哗啦的雨幕，声音低沉下去：“此案，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旗帜。贪赃、害民、动摇国本——每一条，都足以让心怀忠义之士愤慨，让摇摆不定者侧目。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这面旗，高高竖起，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要清除的，不仅是二张，更是这祸乱朝纲、荼毒百姓的毒瘤！”
桓彦范重重颔首，姚崇亦面色肃然。
同一时刻，东宫深处。
这里的气氛比张柬之书房更为压抑，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韦氏没有点太多灯烛，只在妆台前燃了一盏。铜镜中映出她已不再年轻的面容，眼角细纹深刻，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冰。
妆台上，没有胭脂水粉，只摆着那对小小的金锁，和一张誊抄的名单。名单上是王同皎通过军中关系，暗中搜集的部分张党在禁军、乃至北门屯营中安插的耳目、收买的将领名字。
“母亲。”李如萱轻轻走进来，她已嫁作人妇，眉宇间褪去了少女稚气，多了几分沉稳与忧色。她将一件披风轻轻披在韦氏肩上，“夜深了，寒气重。”
韦氏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冰凉的手指让李如萱微微一颤。
“萱儿，”韦氏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说，你兄长和姐姐，在天上能看到吗？能看到这神都的肮脏，能看到那些人用贪去的救命钱，筑他们的安乐窝吗？”
李如萱眼圈瞬间红了，她咬住下唇，用力摇头，又用力点头：“他们……一定看得到。也一定看着我们。”
韦氏缓缓转身，看着女儿与李重润依稀相似的眉眼，心中绞痛，语气却更加坚硬：“没错，他们看着。所以母亲不能停，不能怕。”她指向那张名单，“皎儿查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张氏兄弟这些年，不仅卖官鬻爵，更将手伸进了军队。克扣军饷，倒卖军资，安插私人……他们是在掘这个王朝的根！”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裹着雨点吹入，带着泥土和血腥（或许是错觉）的气息。
“张柬之想用此案聚拢人心，谋大事，我不管。太平公主想左右逢源，待价而沽，我也随她。”韦氏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但我韦氏，要的很简单——血债血偿。张易之、张昌宗，还有他们那些爪牙，一个都别想跑。”
她关窗，转身，目光灼灼：“萱儿，你让皎儿继续查，查张党在军中的所有烂账！不要怕惊动，现在怕的应该是他们！另外，”她顿了顿，“你想办法，以探亲或礼佛之名，去见一次太平公主。”
李如萱一怔：“见她？”
“对。”韦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用说什么，只需让她知道，东宫手里，不仅有张党贪赃的证据，还有他们在军中胡作非为的把柄。她那么聪明，会明白的——若张党倒台，谁掌握这些把柄，谁就能在清洗军中时，占据主动。”
李如萱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女儿明白。”
几乎与此同时，太平公主府邸的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阁内温暖如春，鎏金香炉吐出袅袅苏合香气。太平公主只着轻便的居家长裙，斜倚在铺着雪白狐皮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如意。她面前跪着一名不起眼的灰衣人，正低声禀报。
“……张柬之今夜密会姚崇、桓彦范，书房闭门逾一个时辰。东宫那边，韦氏召王同皎、李如萱密谈。陈延之在御史台遭遇阻挠，但仍在暗中调查。”
太平公主听得漫不经心，直到听到“陈延之”三字，才微微挑眉：“陈延之……狄仁杰那个关门弟子？倒是把硬骨头。”她轻笑一声，“张柬之想借贪赃案聚义，韦氏想借此复仇，都打得好算盘。”
她挥挥手，灰衣人悄然退下。暖阁内只剩她一人。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暴雨冲刷的庭院。雨打芭蕉，声声碎玉。
“母亲啊母亲，”她对着皇宫方向，轻声自语，语气复杂难明，“您精明一世，到老却让这么两个玩意儿，把江山搅得乌烟瘴气。贪赃十五万贯河防银……您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也无能为力了？”
她想起母亲日益衰败的病体，想起她偶尔清醒时眼中深藏的疲惫与孤寂，心中某处微微一涩，但随即被更冷静的权衡覆盖。
“张柬之要的是社稷正统，韦氏要的是血仇私愤。”太平公主缓缓踱步，玉如意在掌心轻敲，“而我……要的是在这场风暴之后，依旧能稳坐钓鱼台，甚至……更上一层楼。”
她停下脚步，眼中精光闪烁：“张氏兄弟已是必死之局，但怎么死，何时死，死后利益如何分配……这里面的文章，还大得很。”
她走回案边，提笔快速写了几行字，内容隐晦，大意是“闻城南昌乐园景致颇奇，然根基似有不稳，恐风雨大时损及池鱼”。写罢，她用特殊印鉴盖了，唤来一名绝对心腹的侍女。
“将这封信，明日‘无意中’遗落在陈延之御史值房附近。”她吩咐道，嘴角笑意浅浅，“能不能捡到，就看他的造化了。”
侍女领命而去。
太平公主重新倚回软榻，闭上眼，听着窗外的疾风骤雨。
“棋局才到中盘呢。”她喃喃道，声音消散在温香的空气里。
神都的雨夜，三方势力，三种心思，如同暗流在暴雨的掩护下，汹涌交汇，朝着那个即将被血色染红的黎明，无声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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