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持续近一月的黄河贪赃案三司会审，终于落下帷幕。
万象神宫侧殿，气氛比七月廿五的大朝日更加凝重。这一次，御座左下首的监国位空着——太子李显“偶感风寒”，告假未至。高阶之上，武曌竟被搀扶着，半倚在特设的暖榻上临朝。她穿着厚重的明黄常服，面容枯槁，气色灰败，唯有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灼灼生辉，冷冷地俯视着阶下跪伏的群臣。
在她榻前，三法司的主官——御史中丞崔玄暐、刑部尚书裴谈、大理寺卿（亲审此案）跪成一排，面前的地上摊开着厚厚的、以黄绫封面的《黄河瓠子口防汛银亏空案审结奏疏》。
崔玄暐作为主审官，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重，一字一句地宣读着最终的调查结论与量刑建议。结论部分，基本证实了张柬之弹劾的诸般罪状：防汛银亏空十五万贯属实，其中十一万三千贯被河南道、汴州、三县等七十三名地方官员层层克扣、贪墨；剩余三万七千贯，经多道复杂周转，最终确系流入张昌宗名下的“昌乐园”工程。此外，案件还牵出张党卖官鬻爵、强占民田、克扣军资等相关罪证三十余件。
“……据《永徽律疏·职制律》《户婚律》《贼盗律》诸条，涉事地方官员七十三人，罪证确凿，依律当处：绞刑者九人，流三千里者二十一人，削籍罢官、永不叙用者四十三人。赃款追缴，不足部分，抄没家产抵偿。” 崔玄暐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量刑都让跪在后排的某些官员身体微颤。
他顿了顿，吸了口气，继续道：“然，关于款项最终流入‘昌乐园’一事，涉案人张昌宗及其管事、账房等九人供称，该款系‘民间自愿捐输’、‘借贷’，并有部分‘合药供奉’之资，账目混杂，且昌宗本人坚称对款项具体来源‘不知情’。关键经手人高福（控鹤监宦官）于七月中‘暴病身亡’，死无对证。故，此部分款项流向，虽存重大疑点，然直接指证张昌宗‘侵吞国帑’之实证……尚有欠缺。”
这话说得极其艰难，也极其艺术。“实证欠缺”，而非“无嫌疑”。殿中所有人心知肚明，高福之死，账目之“混杂”，皆是人为抹去痕迹的结果。但司法讲求证据，尤其在涉及女皇近臣时。
崔玄暐念完，伏地不语。刑部尚书裴谈、大理寺卿亦深深低头。整个侧殿，静得只剩下武则天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殿外隐约传来的、压抑的蝉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暖榻上那位衰老的帝王身上。
武曌闭着眼，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仿佛在计算，在权衡。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张易之、张昌宗跪在阶下靠前的位置，身体紧绷，额头触地，不敢抬起。他们能感受到背后无数道目光，有愤恨，有鄙夷，有嘲弄，也有兔死狐悲的寒意。
终于，武曌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目光先是在崔玄暐等人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张柬之、姚崇等清流大臣紧绷的面孔，最后，落在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颤抖的背上。
“咳咳……”她先是一阵轻咳，上官婉儿连忙奉上温水。她抿了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开口：
“河南道、汴州、三县涉案官吏七十三人，贪墨河防银，致使堤溃人亡，罪无可恕。依三司所议，按律严惩，绝不姑息！赃款务必追回，用于抚恤灾民、重建堤防。朕要看到名单，看到结果。”
“臣等遵旨！”崔玄暐等人连忙应道。这部分的处置，雷厉风行，毫无宽宥，彰显了女皇维护国法、体恤民生的态度。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让所有竖起耳朵的人心头骤紧。
“至于张昌宗……”武则天顿了顿，每个字都仿佛斟酌了千万遍，“款项流入其园，虽自辩不知情，然御下不严，结交非人，致有嫌疑，亦难辞其咎。”
张昌宗身体一抖。
“念其……”武曌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声音里透出一种复杂的、近乎疲惫的缓和，“多年来侍奉汤药，于朕病体，不无‘合药供奉’之功。且高福已死，关键证据缺失……”
她停了下来。殿中空气几乎凝固。
“着，削去张昌宗司卫少卿之职，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昌乐园即日封存，待查清所有款项来源后，再行处置。”她最终做出了裁决，“张易之身为兄长，管教不严，罚俸一年，仍留原职，以观后效。其余涉事管事、账房，交由有司按律惩处。”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死寂。
削职、罚俸、闭门、封园——看似惩罚，实则轻描淡写。司卫少卿本是闲职，罚俸对富可敌国的张氏兄弟更是不痛不痒。闭门思过？谁知道会闭几天。最关键的是，张易之的控鹤监奉宸令之职丝毫未动！这哪里是严惩，分明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甚至保留了张党最核心的权力爪牙！
“陛下！！”张柬之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如此处置，何以告慰五万灾民冤魂？何以震慑天下贪渎之心？陛下——！”
“陛下三思！”姚崇、桓彦范、敬晖等人亦纷纷叩首，语气悲愤。
武曌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朕意已决。此案……就此了结。朕累了，散了吧。”
“陛下——！”张柬之还要再争，却被上官婉儿一个眼色制止。两名内侍上前，恭敬而坚决地示意老宰相退下。
张易之、张昌宗如蒙大赦，连连叩头：“谢陛下天恩！谢陛下天恩！”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与劫后余生。
一场震动朝野、牵连近百官员、证据确凿的惊天贪赃案，最终以七十三名地方官员的人头、流放、抄家，和张家兄弟不痛不痒的“惩戒”告终。法律的刀锋，在触及最高权力阴影的边缘时，无可奈何地卷了刃。
退朝后，张柬之府邸。
老宰相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他坐在狄仁杰的砚台前，一动不动。姚崇、桓彦范等人默然陪坐，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愤怒。
“看到了吗？”张柬之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这便是我们效忠的朝廷，我们维护的法度。在绝对的权力与私情面前，一文不值。”
桓彦范咬牙：“女皇……终究是老了，糊涂了！”
“不，她没糊涂。”张柬之缓缓摇头，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悲凉，“她清醒得很。她是在用这七十三颗人头，安抚民心，维护她‘公正严明’的颜面；同时，用保全张家兄弟，维系她晚年那点可怜的依赖与……制衡东宫的棋子。她算计得很清楚，只是这算计里，没有公道，没有苍生，只有权力。”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天空：“此案之后，天下人都会看清，指望这朝廷自上而下拨乱反正，已是痴心妄想。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们……没有退路了。”
东宫密室。
韦氏听完王同皎的禀报，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妆台上那对金锁，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低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好，很好。”她抚摸着金锁，“这样一来，最后的‘名分’与‘大义’，也齐全了。昏君护奸佞，国法成空文……还有比这更好的起事理由吗？皎儿，告诉李多祚将军，时机……快到了。”
太平公主府。
“果然如此。”太平公主听完心腹汇报，纤长的手指拨弄着玉如意，嘴角噙着意料之中的冷笑，“母亲啊母亲，您这是把最后一点人心，也亲手碾碎了。张柬之他们，该死心了吧。”
她沉吟片刻：“我们掌握的那些关于张家兄弟更隐秘的、可能牵连更广的烂事……先捂紧了。现在还不是抛出来的时候。等风再大些，火再旺些……再说。”
天枢城，灵枢阁。
《黄河贪赃案最终审结详情》的报告，与神都各方的反应密报，一同摆在了东方墨、青鸾及新任元首李恪的面前。
李恪看完，长叹一声：“十五万贯，七十三颗人头，换得主犯罚俸闭门……好一笔买卖。”他语气中充满了讽刺与沉重。
公孙先生抚须摇头：“旧制度之癌，此案可见一斑。权力无有效制约，司法难独立于上意，纵有狄仁杰、张柬之这等耿介之臣，亦难挽狂澜于既倒。反观我华胥，《监察法》赋予监察院独立劾奏之权，《审计则例》确保钱粮往来留痕可溯，《官吏财产公示》令贪墨无所遁形。制度之网虽疏，却在逐步收紧。”
东方墨负手立于窗前，望向西北，目光悠远：“此案落幕，非是结束，而是真正风暴的序曲。张柬之等人最后的幻想破灭，必行险着。神都的血，快要流了。”他转身看向李恪，“华胥首届政府，当以此案为镜，加速完善自身制度，尤其是司法独立与权力制衡。我们要证明的，不止是选举，更是一整套让权力无法任性、让罪恶必受惩罚的文明运行规则。”
神都，夜，陈延之值房。
他在最新的记录上，沉重落笔：
“八月初三，黄河贪赃案结。七十三地方官吏伏法，张昌宗削职罚俸，张易之留职观效。女皇以‘合药有功’为由，曲法庇之。朝野清流绝望，东宫恨火炽烈，公主冷眼旁观。法律之尊严，于宫墙前撞得粉碎。神都上空，阴云密布，再无转圜。暗眼陈延之记。”
写罢，他仔细封存，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皇城。
那里，张易之的府邸或许正在举行庆贺逃过一劫的夜宴；张柬之的书房或许正在敲定最后的冒险计划；东宫密室里，韦氏或许正在擦拭仇恨的刀锋；而上阳宫深处，那位衰老的女皇，在挥霍掉最后一点司法威信以保全私宠后，是否还能握紧那枚“灵犀”墨玉，安然入睡？
陈延之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只“暗眼”，即将见证的，将是比贪赃案更加血腥、也更具历史决定性的终章。
铜鉴已破，血火将燃。神龙元年的夏天，在贪腐与不公的闷雷中，走向了它炽热而短暂的尽头。而秋天的第一缕风，已然带着兵戈的寒气，悄然刮过了洛水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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