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河西走廊,热风卷着砂砾扑打在土黄色的城墙上。
敦煌太守府内,年仅三十七岁的太守张猛正焦躁地踱步。这位出身凉州张氏的青年才俊,三个月前刚接替因贪墨被罢免的前任,本以为能在这丝路枢纽大展拳脚,却不料上任伊始就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太守,不能再拖了!”郡丞王闵指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竹简,“这是本月第三起商队械斗案。粟特人和于阗人在西市为争抢货栈,动了刀子,死了两人。按律当缉拿首恶,可……”
“可什么?”张猛停下脚步,眉头紧锁。
王闵苦笑:“可两边都声称是对方先动的手,证人各执一词。粟特商队拿出了疏勒王颁发的通商文书,于阗人则抬出了大汉护羌校尉府的过所。咱们抓哪边?”
张猛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简牍哗啦作响:“疏勒王?他管得到我大汉敦煌?还有护羌校尉府的过所——那玩意儿现在满街都是!五十钱就能从掮客手里买到一份!”
这话不假。自朝廷开放敦煌互市以来,西域诸国商队如潮水般涌来。原本这是好事,可问题出在管理上:各地颁发的通关文牒五花八门,有西域小国自制的羊皮文书,有汉地郡县签发的木牒,甚至还有前些年十常侍当权时滥发的“特许状”。真伪难辨,权限不清,导致敦煌市面上龙蛇混杂,纠纷不断。
“报——!”
一名府吏跌跌撞撞冲进堂内,满脸尘土:“太守,不好了!阳关外又打起来了!这次是大宛商队和康居商队,为抢先入关,双方护卫在关门前动了兵器,已经见血了!”
张猛眼前一黑,扶住案几才站稳。他咬着牙问:“守关将士呢?为何不制止?”
府吏哭丧着脸:“守关的赵军侯……他收了康居人的贿赂,暗中放水,让康居商队插队。大宛人不服,这才……”
“混账!”张猛勃然大怒,“备马!本府亲自去阳关!”
同一日,洛阳西去三百里的弘农郡驿道上,一支规模不大的车队正在疾驰。
车队中央的安车里,糜竺掀开车帘,望着窗外掠过的黄土塬。这位四十出头的东海巨贾,如今身负“督互市使”的重任,眉宇间却没有丝毫春风得意,反而满是凝重。
“大人,再有两日便能到长安。”车外骑马护卫的年轻军官禀报。他叫马岱,是扶风马氏旁支子弟,因武艺出众被选拔入糜竺的护卫队。
糜竺点点头,放下车帘,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那是出发前三日,陈墨在将作监连夜绘制的《双鱼符形制图》。
图上画着一对精致的鱼形符契,首尾相衔。陈墨在旁边用小字注解:“此符以青铜铸,一分为二,左符存敦煌互市监,右符发予商队。合符时,齿扣须完全吻合,琉璃暗记在日光下显现特定纹路,方可验明正身。”
很巧妙的设计。但糜竺担心的不是符契本身,而是推行这套新制度将遭遇的阻力。
车外忽然传来马岱的喝问声:“何人拦路?”
车队骤然停下。糜竺掀帘望去,只见驿道中央站着三名褐衣汉子,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须发斑白,但腰板挺直,目光锐利。
“老朽敦煌宋氏家主宋襄,携子侄二人,特在此恭候糜大人。”老者拱手行礼,声音洪亮。
糜竺心中一动。敦煌宋氏,那是河西有名的豪商世家,控制着敦煌三成以上的货栈、驼队。他下车还礼:“宋公远迎千里,糜某愧不敢当。不知有何见教?”
宋襄直言不讳:“老朽听闻糜大人此去敦煌,是要推行什么‘双鱼符’新政,整顿互市。特来问一句:大人可知敦煌水深几许?”
这话带着明显的试探和警告意味。
糜竺微笑:“正要请教宋公。”
“好,那老朽就直说了。”宋襄向前一步,压低声音,“敦煌互市,表面上是官府在管,实则三股势力盘根错节。第一股,是以老朽为代表的本地豪商,我们掌握货栈、驼队、通译,离了我们,西域商队寸步难行。”
“第二股,是西域诸国派驻敦煌的‘商团首领’,这些人背后站着疏勒王、于阗王、大宛王,手中有护卫,腰里有金银,动辄以断绝商路相威胁。”
“第三股,”宋襄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才是太守府和那些守关将士。可这些人里,十之三四都已被前两股势力买通。大人若想凭一纸政令就改天换地,恐怕……”
“恐怕会碰得头破血流?”糜竺接话道。
宋襄不置可否,只是盯着糜竺。
糜竺沉默片刻,忽然问:“宋公可知,去岁经敦煌出入的商货总值多少?”
宋襄一怔:“约莫……一百五十万金?”
“一百六十八万七千金。”糜竺准确报出数字,“而朝廷征收的关税、市税、过所费,总计不足八万金。剩下的钱去了哪里?进了谁的口袋?”
宋襄脸色微变。
“本使离京前,陛下有言。”糜竺目光扫过宋襄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敦煌乃大汉西门,丝路咽喉。若咽喉被私利所扼,则大汉贸易之血脉不通。新政势在必行,但陛下也说了,不教而诛谓之虐。”
他向前一步,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宋公是聪明人,当知大势所趋。双鱼符推行后,所有合法商队皆受朝廷保护,通关效率倍增,欺诈纠纷大减——这是把生意做大的机会,不是做死的绝路。宋公是愿做新政的助力,还是……阻力?”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宋襄身后的长子宋谦忍不住开口:“糜大人,空口许诺谁都会说。您可知现在敦煌城里,一份护羌校尉府的过所卖到多少钱?二百金!多少人靠着这个吃饭!您要断他们的财路,他们岂会坐以待毙?”
糜竺笑了,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展开:“这是陛下亲笔签署的《敦煌互市整顿诏》。上面写得明白:凡主动上缴旧有过所、配合申领双鱼符的商队,过往违规一概不究,且首批领取者,享三年关税减半。”
他将诏书递向宋襄:“宋公,是抱着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等死,还是堂堂正正做朝廷认证的大汉官商?这个选择,不难做吧?”
宋襄接过诏书,手指在帛面上摩挲良久。夕阳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微微颤动。
终于,他收起诏书,深施一礼:“老朽……愿为大人前驱。”
两日后,敦煌阳关。
当糜竺车队抵达时,关门前已是一片狼藉。数十辆驼车横七竖八堵在关道上,货物散落一地。大宛商队的护卫和康居商队的武士剑拔弩张,中间躺着几具尸体,血迹在黄土上凝成暗褐色的斑块。
关墙上,敦煌太守张猛正与一个满脸虬髯的康居首领对峙。那首领汉话说得生硬,但气势嚣张:“我们的过所,是你们汉人将军给的!凭什么不能先过关?大宛人的过所是假的!”
对面大宛商队中,一个白衣老者冷笑:“假的?你且看看这上面盖的是谁的印!”他高举一份木牒,阳光下可见“护羌校尉府”的朱红大印。
张猛头大如斗。两份过所看起来都是真的——或者说,在现行混乱的制度下,根本无所谓真假。只要肯花钱,什么印弄不到?
“都住手!”糜竺在护卫簇拥下策马而来。他扫视现场,心中已然明了,朗声道:“本官乃朝廷新任督互市使糜竺,奉旨整顿敦煌互市。所有商队,即刻收起兵器,后退百步!”
康居首领斜眼打量糜竺,嗤笑:“又来一个汉官?你们的太守都管不了,你算什么?”
马岱勃然大怒,正要拔刀,被糜竺抬手制止。
糜竺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面金牌,高举过头:“此乃陛下钦赐‘如朕亲临’金牌。见金牌如见天子——尔等是要当着天子面,在大汉国土上动武吗?”
金牌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关墙上下的汉军将士齐刷刷跪倒。西域商队众人虽然不全懂汉礼,但见这架势,也都迟疑起来。
糜竺趁势道:“陛下有旨,自即日起,敦煌互市启用新制。过往所有通关文牒,无论来自何方,皆需重新核验,换取朝廷统一颁发的‘双鱼符’。双鱼符一日未领,商队一律不得出入关市、不得交易货物。”
他目光扫过康居首领和大宛老者:“你二人,谁愿第一个来验?”
当夜,敦煌太守府灯火通明。
大堂内,糜竺命人搬来十口大箱。箱盖开启,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千对青铜铸造的双鱼符。每对符契都装在特制的羊皮袋里,袋上写着编号。
张猛拿起一对,仔细端详。符身呈鲤鱼形,鳞片纹路精细,鱼口处有复杂的齿扣。更妙的是,在鱼眼位置镶嵌着米粒大小的琉璃片,对着灯火转动,可见琉璃深处隐隐有极细微的纹路。
“这是陈墨大匠的手笔。”糜竺取过另一对符,将两符相合。只听“咔”一声轻响,齿扣严丝合缝,两条鱼首尾相衔,宛若一体。他再将合符举到灯下,两片琉璃重叠处,竟显现出一个清晰的“汉”字篆文!
“妙啊!”张猛忍不住赞叹,“这琉璃暗记,非重叠不能显现,且一旦拆开即无法复原——伪造几乎不可能。”
糜竺点头:“不仅如此。左符存于互市监档案库,右符发给商队。商队过关时,需持右符到关署,与存档的左符勘合。齿扣、暗记皆符,方予放行。每符皆有唯一编号,一队一符,遗失需层层上报核准后方可补发。”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领取双鱼符需满足三个条件:第一,商队首领需在大汉有担保人——可以是本地豪商,也可以是官府认可的保人;第二,商队规模、货物种类、往来路线皆需登记在册;第三,需缴纳保证金,数额视商队规模而定。”
王闵在一旁记录,闻言抬头:“大人,这保证金……恐怕商贾会有抵触。”
“正是要他们有抵触。”糜竺意味深长地说,“肯缴纳保证金、愿意把家底亮出来的,才是真心来做生意的正经商贾。那些想浑水摸鱼、捞一票就走的,自然会被筛掉。”
张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以制度筛选商贾,而非以人治事!”
“正是。”糜竺将双鱼符放回箱中,“从明日起,太守府需做三件事:第一,张贴告示,宣告新政,限期三个月内完成所有商队登记换符;第二,设立‘互市监’,专司双鱼符的核发、勘验、管理;第三……”
他看向张猛,神色肃然:“请张太守抽调可靠人手,成立稽查队。对新政推行期间,仍使用旧过所通关交易者,一律严惩。尤其要盯紧那些靠倒卖过所为生的掮客、勾结外商的污吏——这些人,将是新政最大的阻碍。”
张猛重重点头,眼中燃起斗志。他上任以来憋屈太久,如今终于有了破局之策。
新政告示贴出的第七日,敦煌城西的“胡商坊”里,一场秘密集会正在某座大宅的地下室进行。
昏暗的油灯下,围坐着七八个人。有汉人面孔,也有深目高鼻的胡人。坐在主位的是个汉人中年,姓赵,名义上是货栈老板,实则是敦煌最大的过所掮客。他手中掌握着至少三处制造假过所的作坊,与太守府、关署多名官吏有勾结。
“赵爷,这么下去不行啊。”一个粟特商人焦虑地说,“我的商队三天前就该出关了,可关署那些兵卒,现在只认什么双鱼符。我派人去互市监申请,他们要我找担保人——我在敦煌哪有什么担保人?”
另一个于阗商人拍案道:“更可气的是要交保证金!我的商队有驼马三百匹,货物价值十万金,他们要我先交五千金保证金!这钱压在那里,我还做什么生意?”
赵老板慢悠悠喝了口茶,等众人抱怨完,才开口:“诸位稍安勿躁。这双鱼符嘛……听起来厉害,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众人眼睛一亮。
“赵爷有办法?”
赵老板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赫然是一对青铜双鱼符!
“这……”众人围拢过来细看,确是官府颁发的那种,鱼鳞纹路、齿扣形状分毫不差。
“赵爷神通广大!”粟特商人奉承道。
赵老板却摇头:“诸位再看看。”
他将双鱼符凑到灯下,两片琉璃重叠——里面显现的,不是“汉”字,而是一团模糊的云纹。
“这是……”于阗商人疑惑。
“仿品。”赵老板冷笑,“我花了三百金,从互市监一个小吏手里买来一对真符,找最好的工匠拆解研究。齿扣可以仿,鱼形可以铸,唯独这琉璃暗记……”
他收起仿符,压低声音:“真符的琉璃片里,是用一种极细的金丝嵌入纹路,需在特定角度光照下才显现。这手艺目前还仿不了。但是——”
他拖长声音,环视众人:“但是,守关的士卒,有几个真会举着符契对着太阳细看?就算看,又有几个认得清那微雕的纹路是‘汉’字还是云纹?咱们要做的,就是趁现在制度初立、查验不严的时机……”
话未说完,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撞开!
马岱率十名甲士冲入,刀剑出鞘,寒光映亮满室惊惶的脸。
“赵老板好雅兴。”糜竺缓步走入,目光扫过桌上那对仿制双鱼符,“私造官符,勾结外商,扰乱互市——按《建宁律》,这是夷三族的罪。”
赵老板脸色惨白,强作镇定:“糜大人,无凭无据,可不能血口喷人。这符……这是小民捡到的。”
“捡到的?”糜竺拿起那对仿符,走到灯下,琉璃片重叠处,云纹显现,“那赵老板倒是解释解释,为何这对符的暗记不对?还有——”
他拍了拍手,两名甲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小吏进来。那小吏一见赵老板,立刻哭喊:“赵爷!不关我的事啊!他们、他们查账时发现了那三百金的出入……”
赵老板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糜竺不再看他,转向那些外商,语气转冷:“诸位都是丝路上的老人了。应当明白,做生意讲究的是长久。朝廷推行新政,为的是肃清乱象,让正经商贾能安心往来。可若有人非要走歪门邪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那就别怪大汉律法无情。”
粟特商人扑通跪地:“大人!小人是一时糊涂!小人愿意配合新政,立刻去申领双鱼符,缴纳保证金!”
其他人纷纷效仿。
糜竺挥挥手,甲士将面如死灰的赵老板拖走。他这才对众商道:“本使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内,主动到互市监登记,过往不究。三天后若再查到使用假符、旧过所者——赵老板就是榜样。”
众商唯唯诺诺,仓皇退去。
马岱上前,低声问:“大人,为何不将那些外商一并拿下?他们显然知情。”
糜竺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缓缓道:“水至清则无鱼。敲山震虎即可,若把老虎都杀光了,谁还来敦煌做生意?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从今往后,规矩变了。”
他转身走出地下室,夜色中的敦煌城灯火点点。远处关墙上,新挂起的“大汉敦煌互市监”匾额,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马岱跟上来,又问:“大人,经此一事,那些掮客污吏该收敛了吧?”
糜竺脚步微顿,望向西北方向——那是玉门关,更远的地方,是浩瀚西域。
“这才刚刚开始。”他轻声道,“断了这么多人的财路,他们岂会善罢甘休?赵老板不过是个小角色,真正的硬骨头……”
他话未说完,一骑快马自太守府方向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信使滚鞍落地,急报:
“大人!玉门关急报——疏勒国王遣使团三百人,已至关下!使团首领声称,奉疏勒王之命,要面见大汉督互市使,质问为何扣押疏勒商队货物!”
糜竺眼中寒光一闪。
果然,硬骨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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