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七月,热得像个蒸笼。
自打官家“微服私访”去了西北,这南京城的天,就变得有些阴阳怪气。
太子赵谌监国。
这本该是储君施展抱负的好机会,可如今的奉天殿,却成了大宋官员们的噩梦。
“啪!”
一声脆响,那是名贵的定窑茶盏在金砖地面上粉身碎骨的声音。
滚烫的茶水溅在了中书省左丞相赵鼎的官靴上,冒起一丝白烟。
赵鼎须发皆白,身形清瘦,却站得笔直,像是这大殿里唯一的一根定海神针。
“赵相,孤问你,这奏章为什么被打回来了?”
丹陛之上,太子赵谌并没有坐在龙椅上,那是父皇的位子,他不敢坐。
他让人在龙椅旁设了一把铺着明黄软垫的太师椅,虽然位置偏了点,但他坐得很宽,两腿叉开,身子前倾,储君架子十足。
三十岁的赵谌,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眼袋有些浮肿,眼白里布满了红血丝,那是长期酗酒和失眠留下的痕迹。
“回殿下。”
赵鼎的声音不急不缓,透着一股子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沉稳。
“这是户部调拨江南漕粮入库的折子,依照官家临行前的旨意,凡涉及五十万石以上的钱粮调动,需由中书省廷推,再由内阁票拟,最后由殿下用印,殿下直接绕过中书省,要将这批粮调往……东宫卫率的私库,这不合规矩。”
“规矩?又是规矩!”
赵谌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赵鼎,嘴角勾起一抹神经质的冷笑。
“赵鼎,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孤是太子!是储君!如今父皇不在,孤就是这大宋的主人!孤调点粮食去犒赏东宫的侍卫,还要经过你们这帮老家伙的同意?”
赵鼎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太子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让人抓狂的悲悯。
“殿下,大宋是官家的大宋,也是天下人的大宋,储君监国,名为摄政,实为看守,官家让老臣辅佐殿下,老臣自当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辅佐?哈哈哈哈!”
赵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上次孤监国是十几年前!那时候孤才多大?那时候父皇北伐灭金,让张叔夜那个老匹夫看着孤,孤认了!那时候孤确实不懂事!”
“可现在呢?赵鼎,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孤今年三十岁了!三十岁!”
赵谌伸出三根手指,在赵鼎眼前晃动,唾沫星子喷了老丞相一脸:“孤在这个太子的位子上,坐了整整二十年!我那几个弟弟,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呢?还得像个没断奶的娃娃一样,被你们这群老东西管着?”
“批个奏章要你管,罢免官员你还要管,连孤想调两个营的兵马去城外打猎,你也要管!”
“赵鼎,你到底是想辅佐孤,还是想替我父皇看着孤这条狗,怕孤咬人啊?”
这话说得极重,甚至带着一股子诛心的味道。
大殿两侧的朝臣们一个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大气都不敢出。
赵鼎沉默了片刻,缓缓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脸上的唾沫。
“殿下言重了,老臣忠于官家,便是忠于殿下,殿下若觉得老臣碍眼,大可上书官家,罢免了老臣,但在官家旨意未下之前,这不合规矩的奏章,老臣……恕难从命。”
“你!”
赵谌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指着赵鼎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想杀人。
真的想杀人。
这种被无视、被当成摆设的感觉,让他想起了那个冬夜,想起那个被打死的太监,想起父皇那鄙夷的眼神。
“退朝!”
最终,赵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文华殿,太子监国期间处理政务的地方。
文华殿偏阁,四角的冰鉴里堆着硕大的冰块,散发出丝丝凉意,却压不住殿内那股子令人窒息的沉闷。
太子赵谌端坐在紫檀木的大案后,手里捏着一支朱笔,笔尖悬在一份奏折上,久久没有落下。
他对面,站着内阁首辅汪应辰。
“汪阁老。”
赵谌放下朱笔,难得挤出一丝笑容:“孤记得,父皇临行前有旨意,大小政务,由孤代天子决断,内阁辅之,这话,没错吧?”
汪应辰拱手,语气平缓:“殿下所言甚是。”
赵谌指了指案上的奏章,道:“既然如此,那孤想把原本拨给工部修缮园林的三十万两银子,挪到东宫卫率,用来修缮甲胄、赏赐亲卫,这等小事,内阁能否通过?”
既然中书省驳回,那就找内阁!
太子以为,这些年父皇有意限制中书省的权力,抬举内阁,有让内阁代替中书省的意思,所以他干脆交好内阁首辅。
“殿下。”
汪应辰抬起眼皮:“工部的银子,是官家年初定下的预算,专款专用,东宫卫率的用度,自有兵部按例拨付,随意挪用部堂银两入东宫私库,此乃乱政,且无官家手谕,擅动库银十万两以上者,视同谋逆,臣驳回,是为了殿下好。”
连内阁也是这套说辞!
为了孤好!
赵谌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但他没有发作。
他是个成熟的政治家,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太子赵谌今年三十岁了,不是三岁小孩,不需要当众撒泼来通过决议。
赵谌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汪应辰面前,甚至还亲自端起一杯凉茶,递到了汪应辰手中。
“汪阁老,您是状元出身,还给孤讲过课,孤敬重您。”
赵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恳切:“但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父皇远在西北,山高路远,消息不通,京中人心浮动,孤身为监国,手里若没点赏钱,没点恩信,如何笼络人心?如何替父皇守好这南京城?”
“孤三十岁了,当了二十年的太子,这二十年,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父皇让孤监国,若是连这点银子都做不了主,这满朝文武,谁还会把孤这个监国放在眼里?”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
他在试图用“权术”的逻辑来说服这位内阁首辅,给孤点面子,给孤点实权,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汪应辰接过了茶,却没喝,只是轻轻放在了一旁的几案上。
“殿下。”汪应辰的声音古井无波:“正因为殿下是储君,才更要守规矩,官家正是因为信任殿下,才将江山托付,若殿下今日坏了规矩,明日底下的官员便会效仿。届时,国将不国。”
“至于人心……”汪应辰抬起头,直视着赵谌的眼睛:“大宋的人心在官家身上,只要殿下守住本分,人心自安,若殿下急于笼络人心,反而……会让人心生疑。”
死寂。
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谌脸上的那点温和与恳切,像是一张被撕碎的面具,一点点剥落,露出了下面那张阴鸷、苍白的面孔。
他听懂了。
汪应辰是在警告他:别想趁着皇帝不在搞小动作,你越急着抓权,越说明你有异心。
“好……好一个守住本分。”
赵谌点了点头,甚至笑出了声:“汪阁老金玉良言,孤受教了,既如此,那便按内阁的意思办吧,退下吧,孤累了。”
“臣告退。”汪应辰行礼,转身,步履稳健地走出了殿门。
就在殿门合上的那一刹那。
“哐当!”
赵谌猛地抓起那方名贵的端砚,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墨汁四溅,染黑了金砖,也溅脏了他那身象征着储君威仪的杏黄蟒袍。
太子双手撑在桌案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红血丝像蜘蛛网一样蔓延。
“混账……都是混账!”
太子低声咆哮,心里的那团火,那团被压抑了二十年的妒火和怒火,此刻却烧得他五脏俱焚。
“来人!”
赵谌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重新坐回椅子上,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看不出刚才的狰狞。
一名心腹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
“去,宣御营军都统制何谦,即刻来见,走后门,别让人看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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