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远并非毫无准备的理想主义者。这些年来，随着他地位不断提升，所推行的事业日益庞大，虽从未刻意培植私人党羽或情报网络。
但无形之中，一张基于共同利益、恩情与理念认同的、松散却覆盖面甚广的信息脉络，已悄然形成。
这张网的节点包括：“五谷丰登楼”遍布天下主要州县的庞大商业网络，其掌柜、账房、伙计每日接触三教九流，消息最为灵通混杂，且其中许多骨干对杜远抱有深厚的感恩与忠诚；
与各地顶尖工匠行会、营造商社因“车同轨”等工程建立起的紧密合作关系，这些地头蛇对本地人事物料流动了如指掌；
以及“金谷学堂”早期培养出的部分寒门学子，如今已有人在京兆府、各州县衙门担任胥吏或低级官员，他们受过新式教育，对杜远倡导的理念有认同感，且位置关键。
当夜，杜远并未回府，而是借着工部衙署夜值的掩护，秘密召见了三个人：
长安“五谷丰登楼”总店那位精明干练、心思缜密、出身寒微却因杜远赏识而得以施展才华、对其忠心不二的大掌柜周福；
以及两名由房遗爱亲自挑选、背景绝对干净（皆是孤儿出身，由房家抚养长大）、曾在百骑司受过严格训练、退伍后安排到杜远身边担任护卫的头领，赵甲与钱乙。
在一间绝无可能被窃听的僻静库房内，杜远屏退所有人，仅留他们四人。
他没有透露具体细节，尤其是涉及皇帝的部分，只以“察觉可能有危害朝廷根基、动摇国本之巨大阴谋正在暗中进行”的严峻口吻，下达了清晰而有限的指令：
动用一切可能而不引人注目的手段，严密监控该寺近期所有不寻常的物资采购与运输（重点关注药材、矿物、特殊香料），记录所有陌生或可疑人员的频繁往来。
尤其注意这些往来是否与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等家族的府邸、别业、商铺产生直接或间接的关联。
通过酒楼茶肆、车马行、客栈等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打听近期是否有被称为“丹道高人”、“海外方士”、“隐世奇人”之类的陌生面孔在长安出现或暗中活动。
重点探查其落脚之处、接触对象，是否与上述世家或某些佛寺道观有关联。
通过可靠的、与宫中采办有生意往来的商贾渠道，侧面了解近期宫内物资采买清单是否有异常项目。
或者是否有非经太医署正常渠道的、标榜为“贡品”、“秘药”、“奇香”的特殊物品，通过其他途径流入大内。
杜远深知调查此事如同在万丈深渊边缘行走，反复沉声叮嘱，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记住，你们只在外围探查关联，如同观察溪流汇入大河前的支流。绝对、绝对不可靠近宫墙，不可直接打听或窥探任何与陛下、与宫内贵人直接相关之事！
一切行动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发现任何可疑线索，无论大小，立刻通过我们约定的最隐秘方式，直接报于我知，绝不可擅自深入，更不可打草惊蛇！明白吗？”
周福与赵甲、钱乙皆是神色凛然，他们跟随杜远日久，从未见过他如此凝重肃杀，心知此事干系重大，齐齐单膝跪地，低声道：
“谨遵大人（东家）之命！必不负所托！” 随后，三人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工部衙署的后门，各自依计行事。
接下来的数日，长安城表面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着，公厕选址的告示引发了新的市井热议，道路施工在有序扩展。
然而，在普通人视线不及的阴影层面，一场极度隐秘的侦查正在小心翼翼地进行。
反馈回来的信息，如同散落在迷雾中的珍珠，被杜远谨慎地拾起，一点点串联，逐渐勾勒出事件背后若隐若现的狰狞轮廓。
大掌柜周福利用酒楼庞大的进货渠道与人脉关系，通过几家常为高门大户供应稀有货品的药材商、杂货商“酒后闲谈”、“生意往来”中，套取到一些零碎却关键的信息：
近两三个月，有几家背景深厚、与王氏、崔氏等家族关系盘根错节的商号，以“炼制高级颜料”、“制作特殊香料”、“府中炼丹房备用”等不同理由，分批次、通过不同的中间商，低调采购了一批在寻常市面上不常见的物品。清单包括：
品质极纯的朱砂（量不大，但要求极高）、经过特殊提纯处理的水银、几种仅产于特定矿区、通常用于道家法器或某些秘传丹方的稀有矿石研磨成的细粉，以及数种来自南方或西域、气味独特、常用于高级熏香或某些丹方“和药”的辅助香料。
这些采购行为分散、隐秘，若非周福的关系网络触及到供应链的多个环节，极难被发现并联系在一起。
护卫头领赵甲则通过昔日在百骑司服役时结下过命交情、如今在皇城禁军中担任中低级军官的同袍，在一次极其私密的会面中，隐约听闻：
大慈恩寺后山一处原本废弃多年、被列为“先代高僧闭关禁地”的旧僧寮院落，近期似乎有人员悄悄进驻把守。
附近轮值的禁军士卒曾于夜深人静时，偶尔嗅到从那方向飘来的、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寻常焚香的烟气，并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矿石与药材煅烧的奇特气味。
寺中对外的解释是“正在为陛下与皇后娘娘炼制特殊的祈福香材”，并严令禁止任何外人（包括部分寺内僧众）靠近那片区域。
而负责看守那院落的，除了寺中少数几位武僧，似乎还有几名身形精悍、气质冷硬、不像出家之人的陌生面孔。
另一条更为模糊、却可能指向源头的线索，来自一支常往来于江南与长安的商队。商队中一位与“五谷丰登楼”有旧的小头目，在喝酒时无意间向周福提及：
大约在三个月前，也就是长孙皇后病情开始急转直下、皇帝频繁前往寺庙祈福后不久，他们曾在运河码头见过一艘装饰并不奢华却戒备森严的客船靠岸。
船上下来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白发长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者，被太原王氏一位有头有脸的管事亲自带着数名家丁模样的精壮汉子迎接，态度极为恭敬。
此后，便再未在公开场合见过这位“道长”，仿佛人间蒸发。
所有的线索，无论是药材采购、寺中异动、还是神秘人物的出现，看似零散无关，却在杜远冷静的分析与拼图下。
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地，将箭头指向了同一个令人心悸的方向——以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为核心的世家集团。
正在与大慈恩寺的某些高层人物紧密合作，于极度隐秘的状态下，进行着与“炼丹”之事高度相关的活动，并且不惜代价地掩盖一切痕迹，其谨慎与周密，远超寻常的宗教行为或贵族癖好。
当杜远在深夜的书房中，将李恪的亲身体察与这些外围调查得来的情报碎片，一一对应、层层叠加之后，一个冰冷而确定的结论，已然如同出鞘的利刃，横亘在他的心中。
“果然……是他们。” 杜远独自坐在黑暗中，只有面前书案上烛火跳动。
他将写满关键信息和推演的几张薄纸拿起，面无表情地凑近烛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触目惊心的线索化作飞舞的黑色灰烬，最终飘散无踪。
他的脸在明灭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冷硬，低声自语，声音里没有意外，只有深沉的愤怒与决绝：
“利用陛下至情至性的伤痛，行此阴损歹毒、祸国殃民之事。他们所图谋的，又岂止是区区权柄利益？
这是要动摇国本，是要将陛下、将贞观以来的大好局面，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没有任何耽搁，再次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秘密约见了忧心如焚的吴王李恪，隐去了具体的信息来源和探查手段，但将调查得出的指向性结论，清晰而严峻地告知了对方。
李恪听罢，既惊且怒，更有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利用的刺痛感，他攥紧的拳头骨节发白，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这帮国之蠹虫！社稷之害！他们怎敢如此！怎敢将手伸向父皇，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杜兄，证据已然指向他们，事不宜迟，我们必须立刻禀告房相、长孙舅舅、魏大夫他们！联名上奏，揭发其奸！必须立刻阻止父皇继续服用那些毒物！”
杜远却缓缓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隼，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
“殿下，请冷静。我们现在掌握的，依然是间接证据和合理推测。我们无法证明陛下服用的具体是何丹药，其毒性如何，陛下如今依赖到了何种程度？
我们也无法拿到他们直接谋害陛下的铁证，不清楚他们后续更具体的嫁祸或夺权步骤。
仅凭这些外围线索和我们基于此的推断，不足以在朝堂之上形成无可辩驳的指控，更不足以……撼动一位已经可能对丹药产生心理依赖、并对‘长生慰藉’抱有执念的帝王之心。
贸然在此时揭发，只会彻底惊动他们，让他们销毁证据，隐匿更深，甚至可能利用陛下的不信任，反咬我们结党营私、诬陷忠良（在他们口中）、离间天家父子与君臣关系。
届时，我们非但不能救人，反而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失去所有回旋余地。”
“那难道我们就只能坐视父皇被毒药侵蚀，看着他们的阴谋一步步得逞吗？！” 李恪几乎是低吼出来，眼中布满了血丝。
“不，殿下，绝非坐视。” 杜远斩钉截铁，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恰恰相反，我们要更加主动。
但方向不是贸然摊牌，而是要继续深入，找到能一击致命的铁证——能直接证明丹药含有剧毒、证明世家与此事有无法脱钩的干系、证明他们包藏祸心的铁证！
同时，”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智慧的光芒，“我们必须想办法，在不激起陛下强烈逆反心理的前提下，巧妙地将危险的信息传递给他，或者创造机会，让陛下自己‘发现’端倪，从而产生警惕，主动远离毒源。”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一个大胆、精细且充满风险的反击计划雏形，开始在纷乱的线索与危局中，逐渐显露出轮廓。
这场始于守护、隐于暗处的较量，已然从被动的担忧与侦查，悄然转入了主动刺探弱点、准备致命一击的前夜。
阴影中的毒蛇已经昂首吐信，露出了淬毒的獠牙；而猎手，也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缓缓调整着呼吸，校准着弓弩的方向，准备亮出他那隐忍已久、一旦发出必将石破天惊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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