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的账本出了问题，像块石头投进刚平静没多久的水面，又起了波澜。这日午后，刘掌柜戴着老花镜，坐在柜台后核对季度账目，算盘打得“噼啪”响，起初还哼着小曲，没过多久，脸色就一点点沉了下来，最后“啪”地把算盘一摔，镜片后的眼睛瞪得通红。
“不对！不对！”他把账本翻得哗哗响，手指在一页上戳着，“这里明明少了五十两银子的账！进的货、卖的钱，怎么算都对不上！”
五十两银子，对小本经营的杂货铺来说，不是笔小数目，够进两批上好的绸缎，或是半年的米粮。刘掌柜急得嘴上起了泡，嘴唇干裂，不停地用袖子擦额头的汗，明明是秋凉天，后背的布衫却被汗浸湿了一大片。
“肯定是内鬼！”刘掌柜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柜台上的铜钱都跳了起来。他把伙计们都叫到跟前，铺子中央的空地上，七八个人站成一排，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我刘某人待你们不薄吧？工钱从没拖欠过，逢年过节还有赏钱！谁拿了这五十两，赶紧交出来，我就当没这回事，绝不追究！可要是让我查出来……”他话没说完，却透着股狠劲，眼睛像鹰隼似的，在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伙计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躲闪，没人说话。铺子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卷着落叶，“唰啦”响，像在替他们紧张。有个叫老王的伙计，站在最边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头埋得更低了，眼睛不停地瞟着刘掌柜，那躲闪的眼神，被刘掌柜一眼盯住。
“老王！”刘掌柜喝了一声，声音陡然拔高，“是不是你？我记得你前几日还说，儿子要上京赶考，正愁盘缠！我待你不薄啊，你儿子小时候，我还给他买过糖葫芦！”
老王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吓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囫囵：“掌、掌柜的，不、不是我！我家里是穷，儿子赶考的盘缠是难凑，可我、我没拿铺子的钱啊！我老王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可也知道‘不义之财不可取’的道理！”他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双手在地上乱摆，“您信我，真不是我！”
其他伙计也跟着议论起来，有人说：“老王看着老实，不像会偷钱的人。”也有人小声嘀咕：“谁知道呢？穷急了，啥事做不出来？”
玄元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看着老王发抖的腿——那双腿在地上微微打颤，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害怕。他想起昨天收工时，老王还跟他念叨，说儿子写了信来，说京城的客栈贵，想多带点钱，免得受委屈。当时老王脸上的愁容，是藏不住的。
神念里，“怀疑”的念刚冒出来，像水面浮起的泡沫——是啊，老王确实缺钱，动机是有的。可这念刚起，就被他按住了：不能凭猜测和动机定人罪。万一不是他呢？这怀疑一旦说出口，就像钉子钉进木头，就算后来证明是错的，痕迹也消不掉了。
“掌柜的，”玄元往前站了一步，声音平静，像在说件寻常事，“先别急着定罪。五十两不是小数目，藏也藏不住，咱们再对对账，说不定是哪里记混了。”
刘掌柜正一肚子火，听玄元这么说，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他把账本推到玄元面前，“你心细，你帮我看看。”
玄元拿起账本，从第一页开始翻。账本是用毛笔写的，刘掌柜的字有些潦草，偶尔还有涂改的痕迹。他看得很慢，一行一行地核对，进了多少米、多少布，卖给了谁，收了多少钱，一笔一笔，都和库房的出入记录对照。
伙计们都围了过来，大气不敢出，看着玄元翻账本的手指。老王还跪在地上，头贴着地，后背的衣服湿了一片。
查到上个月的绸缎账目时，玄元忽然停住了。那一页记着：“售给张府十匹云锦，每匹纹银五两，共五十两，银已收。”他又去翻库房的出库单，找到对应的日期，上面却写着：“发张府云锦八匹，经手人：刘。”
“这里有问题。”玄元指着账本上的记录，又指了指出库单，“账本上写着卖给张府十匹云锦，收了五十两；可库房的出库单上，只记了发了八匹。”
刘掌柜赶紧凑过来，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睛一看，可不是嘛！账本上的“十匹”写得清清楚楚，出库单上的“八匹”也明明白白，连他自己的签名都在。“这……这是咋回事？”他拍着脑门，一脸困惑，“我记得当时张府的管家来取货，说要十匹，我亲手点的钱，五十两，一两不少……难道是我记错了出库的数量？”
“张府的账结了吗？”玄元问。
“结了！结了！”刘掌柜一拍大腿，忽然想起来了，“当时管家说急着用，先付了钱，说过两日再来取剩下的两匹。后来我一忙，就忘了这茬！出库时只发了八匹，钱却收了十匹的，这五十两，根本不是少了，是多收了张府的钱，记成了收入，却没减去那未发的两匹的本钱！”
一场风波，就这么消了。
刘掌柜又愧又喜，赶紧扶起老王：“老王，对不住！是我糊涂，冤枉你了！”他拉着老王的手，一个劲地道歉，“都怪我记性差，差点错怪了好人！”
老王被扶起来，还有点懵，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腿一软，差点又跪下，被玄元扶住了。他抹着额头的汗，看着玄元，眼里满是感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句：“谢谢你，玄元小哥。”
伙计们也松了口气，纷纷说：“还是玄元心细，不然老王可就冤死了。”
玄元只是笑了笑，把账本合上，放回柜台。他心里却在想：刚才若跟着“怀疑”的念走，人云亦云，或是觉得老王“有动机”就认定是他，怕是真要错怪好人，寒了人心。这“止念”，不止是止自己的贪嗔痴恶念，还要止那轻易下判断的妄念、凭主观臆断的偏见。
傍晚，刘掌柜特意留玄元和老王吃饭，炒了四个菜，还烫了壶酒，给老王赔罪。老王喝了两杯酒，脸才缓过血色，一个劲地给玄元敬酒：“玄元小哥，你是我的恩人啊！”
玄元摆摆手：“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他看着桌上的菜，想起刚才账本上的数字，忽然觉得，这市井里的修行，有时就藏在这些细微处——不被情绪裹挟，不被偏见左右，在念起时多一分审慎，在判断前多一分查证，就是在守“真”。
刘掌柜喝多了，拍着玄元的肩膀：“玄元啊，我是越来越佩服你了！你这心，比镜子还亮，能照出我这糊涂虫看不见的地方！”
玄元笑了笑，没说话。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着铺子的屋檐，也照着院里的老槐树。他知道，往后还会遇到这样的事，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妄念冒出来，但只要记住今日的道理——让心慢一点，让念停一点，多看看，多想想，不轻易定论，就不会偏离修行的道。
眉心的暖意轻轻跳动，像在点头。玄元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入喉，带着点辣，却也暖了心。这市井的烟火，果然处处都是修行的机缘，就看你能不能抓住，能不能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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