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的那场无声清洗，如同在上海商界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余波荡漾，表面平静的叶氏集团内部，暗地里却经历着一场彻底的人心洗礼与权力重构。周董的“荣调”东欧，让所有心存侥幸或摇摆不定的高层都清晰地看到了红线所在——这位年轻的掌舵人，其手腕比他们想象中更硬，眼光也更毒。一时间，效率提升，阻梗疏通，原本因叶憬然受伤和伊万诺夫事件而有些涣散的人心，被迅速重新凝聚起来。
叶憬然并未因此松懈。他深知，敲山震虎只能换来一时的安宁。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带领叶氏这艘巨轮，在伊万诺夫垮台后留下的复杂局面和新兴领域的激烈竞争中，找到新的、更稳固的航向。他将更多精力投入了对集团未来战略的深度梳理和核心团队的锻造上，书房里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
家庭的氛围，则在一种小心翼翼的共同维护下，继续着缓慢的解冻。
那顿沉默的晚餐之后，孟清如似乎找到了某种“存在”的方式。她依旧话不多，但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客厅、餐厅等公共区域。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照顾，偶尔会在苏晚忙碌时，用极其轻微的声音提醒保姆注意知曦添减衣物，或是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对庭院里某株名贵花卉的养护提出一点极其谨慎的建议。她像是在学习一种新的语言，一种名为“平凡家人”的、对她而言却无比陌生的语言。
叶憬然对她的这些细微改变，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漠然的观察姿态。他不阻止，不鼓励，也很少回应。只是，当某天他发现书桌上多了一盆精心打理、恰好能缓解视疲劳的翠云草时（他认出那是母亲早年颇为喜爱的品种，打理手法也依稀是她的习惯），他盯着那抹清新的绿意看了片刻，没有像对待其他无关物品一样让保姆拿走。
变化，在无声中累积。
这天晚上，上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叶憬然结束一个跨洋视频会议，感到后背的旧伤在潮湿天气里隐隐作痛，连带着头也有些昏沉。他揉了揉额角，准备去厨房倒杯热水。
经过客厅时，他发现里面还亮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下，孟清如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回房休息，而是独自坐在沙发上，身上盖着薄毯，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夜景。她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伶仃，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似乎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叶憬然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苏晚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牛奶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微微一笑，将其中一杯递给他：“刚热好的，喝了暖暖身子。”然后，她很自然地走向孟清如，将另一杯牛奶轻轻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妈，晚上喝杯热牛奶，有助于睡眠。”
孟清如像是被惊扰，回过神来，有些仓促地低声道：“……谢谢。”
苏晚没有多留，只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转身离开了客厅，将空间留给了他们母子。
叶憬然握着手中温热的牛奶杯，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衬得客厅里愈发寂静。
他看着母亲低头小口啜饮牛奶的样子，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布满皱纹的手指，看着她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家居服……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窗外的雨丝，无声地渗入他的心间。是恨吗？是的，那份因她愚蠢和固执而带来的滔天危机与伤痛，无法轻易抹去。是怨吗？亦然。但在此刻，看着这个失去了所有锋芒、在雨夜里显得如此孤独无依的老人，恨与怨之下，似乎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细究的东西在悄然涌动。
他沉默地走到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
孟清如感受到他的靠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捧着杯子的手更紧了。她也不敢抬头，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乳白色液体。
“雨……下得挺大。”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纯粹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叶憬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
又是一阵沉默。
“你……”孟清如似乎鼓足了更大的勇气，声音依旧轻颤，却带着一丝试探，“你后背的伤……下雨天，是不是……会疼？”
叶憬然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母亲。孟清如也正偷偷抬眼看他，目光一对上，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垂下眼帘，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不知是窘迫还是别的什么。
“……还好。”他最终给出了两个字的回答，比之前的单音节多了一个字。
孟清如似乎因为这个稍长的回应而获得了一点勇气，她低下头，用更轻的声音，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我那里，还有一些以前找人配的……活血化瘀的旧方子，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她没有说给他，只是提到了“旧方子”。
叶憬然没有接话，也没有拒绝。他只是沉默地喝完了杯中的牛奶，然后站起身。
“不早了，休息吧。”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客厅，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孟清如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垮塌下来。她看着茶几上那杯已经凉了的牛奶，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酸楚与一丝微弱希望的叹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
城市璀璨的灯火，透过湿润的玻璃，折射出朦胧而温暖的光晕。
叶憬然回到书房，并没有立刻继续工作。他站在窗前，看着雨丝在玻璃上划过的痕迹。母亲那句关于旧方子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他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山，依然巨大而寒冷。但至少，在这寒冷的雨夜里，有一盏灯是为彼此亮着的，有一杯牛奶是带着温度的。
而与此同时，他书桌上的加密平板，屏幕悄然亮起。一条来自“夜枭”的新信息提示在闪烁——
“叶先生，伊万诺夫残余势力在东南欧有异动，似乎与当地一个新崛起的能源寡头接触频繁。另外，关于‘新芽’计划国际交流项目的首站选址，有几个备选地点，需要您最终定夺。”
新的棋局，已在远方悄然布子。
家庭的冰川在缓慢消融，而商业的版图与文化的远征，正等待着他再次落子。
夜还很长，路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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