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铁壁关内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喧嚣”中流淌。关外是狄营连绵的号角、隐约的战鼓、以及蓄势待发的沉重杀意;关内是伤兵的呻吟、物资调运的嘈杂、将士压低的交谈、以及一种绷紧到极致、仿佛弓弦将断的寂静。
将军府地下密室外的甬道,寂静无声。两名持刀老兵如同石雕,守卫着连通密室与静室的门户。他们的耳朵捕捉着远处城墙方向传来的每一丝异响,眼神却坚定地落在眼前的黑暗里,仿佛要将任何可能接近的不速之客用目光钉死在原地。
静室内,药香与“星引”的清冽气息无声交融。胡馨儿盘坐在宋无双床边的蒲团上,双目微阖,呼吸悠长绵细,双手虚按在宋无双胸口上方寸许之地。指尖有极其微弱的、仿佛星光般的内力流转,按照“引星诀”特定的韵律,缓缓渗入宋无双体内,与那枚紧贴心口放置的“星引”产生共鸣,引导着其中温和而精纯的星辰本源之力,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抚慰着那受损严重、被异种能量侵蚀的心脉。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且耗费心神的过程。胡馨儿不敢有丝毫分心杂念,全副精神都沉浸在对内力微末变化的感知与操控之中。她能“看到”那股源自铜山陨铁邪功的暴戾能量,如同无数细小的、燃烧着暗红火焰的毒蛇,盘踞在六师姐的心脉窍穴周围,疯狂地啃噬、钻营,试图彻底断绝生机。而“星引”之力,则如同清凉甘洌的星河之水,带着她的“守护”意念,形成一层柔韧的光膜,将那些“毒蛇”阻隔、推开,并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试图中和、消解其毒性,同时温养着千疮百孔的心脉组织。
进展缓慢,如蜗行龟步。每一点“毒蛇”的退却,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但胡馨儿能感觉到,心脉那原本微弱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跳动,在这种拉锯战中,正一点点变得稍微有力、稍微稳定。这就够了!只要还有希望,只要还能坚持下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透入的天光由深沉的黑,渐次转为靛青,又泛起一丝鱼肚白。漫长的夜晚即将过去。
胡馨儿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有些发白。连续数个时辰的运功,对她这个年纪和修为来说,负担极重。但她咬牙坚持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多撑一会儿,六师姐就能多一分生机,大师姐她们就能少一分后顾之忧。
就在天际即将破晓,第一缕微光挣扎着想要穿透云层和关隘上方的硝烟时——
一直静静躺着的宋无双,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溺水之人终于触到空气般的抽气声!
紧接着,她那如同蝶翼般覆在眼睑上的长长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
胡馨儿浑身一震,立刻收功,惊喜地扑到床边,握住宋无双的手:“六师姐?六师姐!你能听到我吗?”
宋无双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在对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或梦魇。她的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眼神涣散、空洞,没有任何焦距,只是茫然地对着上方昏暗的帐顶。仿佛灵魂还在遥远的黑暗深渊中漂泊,未能完全回归这具残破的躯壳。
胡馨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丝声响就会惊走这缕刚刚回归的魂灵。
片刻,那涣散的眼神开始缓慢地凝聚。一点微弱的、仿佛风中残烛般的光芒,在宋无双的瞳孔深处亮起。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落在了床边那张写满焦急与期盼的稚嫩脸庞上。
“……馨……儿……?”一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微弱地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几乎细不可闻。
“是我!六师姐!是我!”胡馨儿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宋无双的手背上,“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她语无伦次,紧紧握着宋无双的手,又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
宋无双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却感到浑身如同被碾碎后又粗糙拼接起来一般,无处不痛,尤其是胸口,仿佛压着一座冰山,又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攒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但更让她心悸的,是体内那股无处不在的虚弱感,空荡荡的,曾经奔腾如江河的内力,此刻细若游丝,难以凝聚。
她……还活着?
寒鸦谷……铜山……那最后一击……遮天蔽日的陨铁拳影……骨骼碎裂的声音……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的冰冷与不甘……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碴,狠狠刺入脑海。宋无双的眼神骤然一厉,那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微光,瞬间被滔天的怒火与不甘点燃!
“铜……山……”她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幽冥……阁……”
她想挣扎着坐起来,想找到她的“破岳”剑,想立刻杀回去,将那铁塔般的巨汉,将那隐藏在幕后的幽冥帝君,统统斩成碎片!但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不听使唤,刚一动弹,胸口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再次昏厥过去。
“六师姐!别动!千万别动!”胡馨儿吓得连忙按住她,带着哭腔道,“你的伤很重很重!心脉差点就……是三师姐拼尽全力,还有大师姐、二师姐、五师姐她们想尽办法,才暂时保住的!我刚用从天机阁求来的‘星引’帮你稳住伤势,你千万不能乱动啊!”
宋无双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带来锥心的疼痛,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但她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痛哼,只是那双重新睁开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刻骨的仇恨与不屈的意志。
“师……父……”她忽然想起什么,目光猛地转向胡馨儿,带着急切的询问。
提到师父,胡馨儿的眼泪流得更凶,她用力摇头,又赶紧点头,哽咽道:“师父……师父他老人家性命保住了,‘七叶珈蓝’解了毒,但是……但是……”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若雪、沈婉儿、秦海燕、杨彩云鱼贯而入。她们显然一直在外间等候,听到动静立刻赶了进来。
看到宋无双真的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已有了神采,众人悬了数日的心,终于重重落下了一部分。秦海燕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眼圈瞬间红了,想说什么,却喉头哽住,只是用力拍了拍胡馨儿的肩膀,然后紧紧盯着宋无双。
杨彩云站在稍后,沉稳的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眼中满是欣慰。
沈婉儿快步上前,坐到床边,手指已自然地搭上宋无双的腕脉,仔细感知着她的脉象变化。片刻,她微微松了口气,对众人道:“心脉稳住了,‘星引’之力正在起作用,那股异种能量的侵蚀被暂时遏制。但伤势依旧极重,经脉多处受损,内力几乎枯竭,需长时间静养调理,绝不能再妄动真气,尤其不可情绪激动。”
林若雪走到床尾,静静地看着宋无双。四目相对。宋无双从大师姐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疲惫,看到了沉重,更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仿佛背负着千山万水的决绝与肃杀。
“大师……姐……”宋无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目光灼灼,带着询问,带着不甘,更带着急需得知真相的迫切。
林若雪知道,以六师妹的性子,瞒是瞒不住的,反而可能让她因未知而更加焦躁,不利于恢复。她轻轻吸了口气,用尽量平缓但清晰的语气,将沈婉儿的发现——关于“玄阴锁命指”,关于暗影卫与幽冥阁的勾结,关于那旨在颠覆江山的“惊蛰计划”,关于她们分兵两路的决定——简明扼要地述说了一遍。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宋无双本就燃烧着怒焰的心湖,激起滔天狂澜!
师父……竟然是被朝廷的暗影卫,以如此阴毒卑鄙的指力暗算?!
幽冥阁和暗影卫是一伙的?他们想引狄人入关,还想在京城造反?要颠覆大楚江山?!
大师姐她们已经决定,要分头去天狼关和京城,跟这些狗贼拼命?!
而自己……却只能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
“嗬……嗬……”宋无双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眼中那团火仿佛要喷薄而出,将一切都焚烧殆尽!她想怒吼,想咆哮,想立刻跳起来,哪怕用牙齿,也要咬断那些奸贼的喉咙!
但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死死禁锢在床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艰难万分。这种无力感,这种眼睁睁看着师门受辱、家国将倾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寒鸦谷上铜山那最后一拳轰碎她胸骨时,更加痛苦百倍!那是源自灵魂的灼烧与撕裂!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她喉间迸发出来,带着血沫。她猛地一挣,竟然想要强行坐起!
“无双!不可!”沈婉儿脸色大变,疾伸手指,连点她胸前数处大穴,同时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内力输入,强行安抚她暴动的心脉和逆冲的气血。
秦海燕和杨彩云也同时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六师妹!冷静!”秦海燕低吼,眼中同样有泪光,“你的心情我们都懂!我们都恨不得现在就杀过去!但你现在这样子,去了能干什么?送死吗?!师父的仇要报,国要保,但不是你这样报法!”
宋无双被沈婉儿的内力强行稳住,重新躺倒,但眼中的火焰却更加炽烈、更加疯狂,死死地瞪着上方,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鲜血从嘴角渗出。
“无双,”林若雪的声音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看着师姐。”
宋无双的眼珠艰难地转动,对上林若雪的目光。
“你的命,是婉儿、是馨儿、是大家拼命救回来的。师父的仇,是我们的仇。这江山的险,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林若雪缓缓道,每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宋无双的心上,“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去死,而是给我好好活着,尽快养好伤,拿起你的‘破岳’剑。”
她微微俯身,目光如冰似雪,清晰地映出宋无双眼中那团不屈的火焰:“幽冥帝君,暗影卫的奸贼,狄虏的统帅……他们的头颅,等着我们去取。但这需要力量,需要你恢复后的力量。你躺在这里自怨自艾,怒火攻心,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让婉儿她们的心血白费,还有什么用?”
宋无双浑身剧震,眼中的疯狂与暴怒,在林若雪冰冷而理智的话语中,如同被泼了一盆雪水,虽然未能完全熄灭,却开始剧烈地挣扎、沉淀。
“记住你倒在寒鸦谷时的不甘。”林若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度,“那不是结束。那是开始。是让你知道敌人有多强大、多阴险的开始。也是让你明白,复仇与守护,不是只靠一腔血气之勇,更需要冷静的头脑、坚韧的意志,以及……活下去的力量。”
她直起身,月白色的身影在渐亮的晨曦微光中,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却又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坚定:“师姐们先去。为你,为师父,为这天下,去拼杀,去周旋。而你,宋无双,栖霞观六弟子,‘破岳’剑的主人,你的战场不在这里,也不在现在。你的战场,在你伤愈之后,在你剑锋所向的任何地方!到了那时,我要看到你,用你的剑,把今日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十倍、百倍地还给他们!用幽冥阁和暗影卫那些奸贼的血,来洗刷师父和你自己受过的伤!你,能做到吗?”
静室之内,鸦雀无声。只有宋无双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所有人都看着宋无双。看着她眼中的火焰,从最初的疯狂暴怒,慢慢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酷烈、也更加坚定的东西。那是一种将滔天仇恨与无尽怒火,统统压入心底最深处,用冰封起来,只待某一日彻底爆发,焚尽一切的意志。
她死死地盯着林若雪,嘴唇翕动,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嘶哑,却带着铁与血的味道:
“……能!”
“幽冥帝君……暗影卫……狄虏……”
“我宋无双……对天起誓……此生必斩其首……以祭师父……以慰枉死……以……谢……师姐……”
最后一个字吐出,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中的神采黯淡下去,但那团被冰封的火焰,却深深烙印在了瞳孔最深处。她缓缓闭上眼睛,不再挣扎,不再嘶吼,只是胸膛依旧微微起伏,显示着内心极不平静。
但至少,她听进去了。她将那足以焚毁自己的怒火,暂时压制了下去,转化为了活下去、变强、然后复仇的动力。
沈婉儿轻轻松了口气,再次为她把脉,确认情况没有恶化,才示意众人可以稍作放松。
胡馨儿擦着眼泪,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擦拭宋无双嘴角的血迹。
秦海燕和杨彩云也松开了手,看着重新平静下来却仿佛蜕变了般的六师妹,心中滋味复杂,既有心疼,更有一种凛然的敬意。这就是她们的小六,哪怕濒死醒来,得知如此惊天噩耗,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破碎的意志重新锻打,指向唯一的目标。
林若雪转过身,望向窗外。天际已然破晓,灰白色的光线艰难地穿透笼罩关隘的阴云与硝烟,给这铁血之城带来一丝熹微的晨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也是她们分兵行动前的最后准备之日。
宋无双的苏醒与誓言,像一剂强心针,也让她们肩上的责任更加具体,更加沉重。她们不仅要为自己、为师父、为姐妹而战,更要为这天下千千万万像宋无双一样,心中怀有热血与信念,却可能被阴谋吞噬的普通人而战。
“让她休息。”林若雪低声道,“我们按计划准备。晚晴那边,有消息了吗?”
沈婉儿摇头:“尚未接到四师妹的传讯。但她素来机警,既知‘惊蛰’之期,必会设法在约定时间前与我们汇合,或留下线索。”
“嗯。”林若雪点头,“先各自准备。午后,我们再最后敲定所有细节。”
众人默默退出静室,将宁静还给需要休养的宋无双和继续守护的胡馨儿。
走出甬道,回到暂时充作指挥中枢的偏厅,关外狄营方向,再次传来低沉而密集的战鼓声。新一波的攻势,似乎又在酝酿。
烽火连天,阴谋如网。但七侠女的剑,已然出鞘,指向了那隐藏在黑暗最深处的罪恶源头。
宋无双在静室中,于半昏半醒间,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苍白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凸显出青筋。
幽冥……帝君……
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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