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村外那片被遗忘的角落。赵小满裹紧张寡妇那件宽大破旧、散发着霉味和微弱体味的夹袄，枯草般的头发被风吹得胡乱贴在额角，那道淡红色的根须印记在铅灰色天光下几乎隐没，只留下一抹浅淡的痕迹。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冻得梆硬的荒地上，脚下是坑洼的土坷垃和枯死的草根。每一步都牵扯着尚未痊愈的筋骨，胸腔深处传来隐痛，呼吸间带着白气，迅速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
终于，她站定。
眼前，便是文书契纸上白纸黑字、浸透血泪、最终归于她名下的——那半亩河滩沙荒地。
荒凉。死寂。贫瘠得令人心头发紧。
没有阡陌纵横的田埂，没有精心侍弄的痕迹。只有一片灰黄与惨白交织的、毫无生气的土地，像一块巨大的、被随意丢弃在河滩边缘的破麻布。地势低洼，紧邻着冬日里同样萧瑟、水位退去后裸露出大片灰白淤泥的河床。寒风卷起河滩的沙尘，毫无遮拦地扑打在这片土地上，发出呜呜的哀鸣。
赵小满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带着冻疮的裂口，毫不犹豫地插向脚下冰冷的土地。
硬！比冻僵的石头好不了多少！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和刺骨的寒意。她用尽力气，指甲抠进土里，才勉强翻开一小块冻土。底下露出的，是刺目的灰白色。那不是肥沃的黑土，也不是常见的黄土，而是混杂着大量粗粝沙粒的、如同骨灰般惨淡的沙壤土。土质松散，毫无粘性，捻在指间，沙粒簌簌落下，只留下一点冰冷的粉末。一股淡淡的、带着咸涩和碱腥的土腥味钻入鼻腔。
她抓起一小把沙土，凑到眼前仔细看。灰白的底色上，竟然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如同霜花般的白色盐渍！她用舌尖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一股浓重的咸涩和苦涩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盐碱地！还是最贫瘠的那种沙壤盐碱地！
赵小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比这冻土更冷。爷爷留给她的“活路”，竟是这样一片被盐碱诅咒、被沙化侵蚀、连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都难以扎根的绝地！
她站起身，踉跄着走向靠近河滩的边缘。这里地势更低洼，残留着夏秋季节河水漫灌的痕迹——几道浅浅的、干涸龟裂的泥沟。沟底沉积着更细腻的灰白色淤泥，同样散发着浓重的盐碱气息。她抬头望向远处，村子被低矮的土坡和光秃秃的杂树林遮挡，只能望见几缕稀薄的炊烟。这片荒地，孤悬在村落的边缘，远离水源（除了苦涩的河水），远离人烟，如同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孤儿。
贫瘠、沙化、盐碱、偏僻、无依无靠。
这就是她的“田”。
这就是她的“命”。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冬日里无处不在的寒风，瞬间攫住了她。额心那道沉寂的印记毫无反应，仿佛也在这片死地面前陷入了永恒的休眠。身体各处未愈的伤口在寒风中隐隐作痛，张婆婆枯槁憔悴的脸、村口那些刻毒的“疯丫头”、“克死亲”的污言秽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志勒断。
她疲惫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肺腑如同被冰刀刮过，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弯下腰，枯瘦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就在她咳得几乎直不起腰、视线模糊的瞬间——
她的脚，无意识地踩在了一丛早已枯死、被寒风吹折、倒伏在地的芦苇根茬上。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同时！
眉心深处！
那道沉寂如同死水的淡红色根须印记，毫无征兆地、极其极其微弱地——刺痛了一下！
像一根被遗忘在冰原深处的针，被这微不足道的触碰骤然激活！
嗡——！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奇异震颤，如同沉睡地底深处被强行唤醒的微弱脉动，顺着她踩踏枯苇根的脚底，瞬间逆流而上！狠狠撞进了她眉心深处那点沉寂的星火！
“呃！” 赵小满猛地止住了咳嗽，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瞬间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那是什么？！
不是暖流！不是生机！
而是一种…一种极其沉重、极其古老、充满了无边死寂与荒芜…却又在最深沉处，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顽强、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等待了千万年般的不甘与渴望的…大地脉动！
这脉动冰冷、滞涩、带着浓重的盐碱苦涩和沙粒的粗粝感，瞬间冲刷过她的意识！让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被盐碱覆盖、被烈日炙烤、被风沙侵蚀了亿万年的荒原！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干渴与贫瘠，感受到那被遗忘、被诅咒的深沉绝望！
但同时，就在这无边死寂的荒芜脉动深处，在她脚下这片被踩踏的、看似彻底枯死的芦苇根须所在之处，那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不甘与渴望”，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顽强地、清晰地，烙印在了她的感知里！
她猛地低下头，不顾指尖的疼痛和冻土的冰冷，如同疯了一般，用尽力气扒开那丛枯死的芦苇根茬！指甲翻卷，泥土嵌入伤口，她却浑然不觉！
在灰白盐碱土和枯黄腐烂的根须深处，在冰冷坚硬的地表之下不足半寸的地方——
她枯瘦的手指，触碰到了一小截！
仅仅是一小截，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颜色灰败、表皮干瘪起皱、仿佛早已失去所有水分的…芦苇根须！
然而！
就在她的指尖，带着泥土、血污和冻疮，真实地触碰到这截枯槁根须的瞬间！
眉心深处那点沉寂的星火，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燃料，骤然间——跳动了一下！
一股比刚才清晰了数倍、带着微弱暖意和生机的奇异震颤，如同回应，从那截枯槁的根须深处，顺着她的指尖，逆流而上，再次狠狠撞入她的眉心！
这一次，震颤中蕴含的信息，不再是广袤无边的荒芜死寂，而是无比清晰地聚焦在了这一点！
聚焦在了这一小截看似彻底枯死的根须之上！
她“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眉心那点被唤醒的星火“感知”到了！
在那枯槁干瘪的表皮之下，在那灰败的纤维深处，在那被盐碱和严寒层层包裹的核心最深处——
竟然，还顽强地封存着极其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一点淡得几乎透明的——绿意！
那点绿意，微弱得如同宇宙初开时的一点星尘，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盐碱和严寒彻底湮灭。但它存在着！无比真实地存在着！带着一种跨越了死亡寒冬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近乎悲壮的顽强！
这感知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赵小满被绝望冰封的心湖之上！
冰层炸裂！
一股混杂着狂喜、震撼、难以置信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绝望和冰冷！
贫瘠？死寂？盐碱？沙化？
不！
这看似被诅咒的绝地之下，竟也深埋着如此顽强的、不屈的生机！
哪怕只有一丝！哪怕微如星火！
爷爷的遗言…契纸上的箴言…眉心的印记…张婆婆的“挺你”…
原来，并非虚妄！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了那截枯槁的芦苇根须。冰冷的泥土和根须粗糙的触感，此刻却如同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她抬起头，布满冻疮和泥污的脸上，第一次，在这片死寂的荒地上，绽开了一个混合着泪水、血污和无比坚定信念的、近乎狰狞的笑容。
“活路…” 她对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对着呼啸的寒风，对着铅灰色的天空，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嘶哑地、却如同宣誓般低吼出声：
“…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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