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津往东八十里,济水故道。
荀罃派出的三十人小队正在干涸的河床上歇脚。时值子夜,月隐星稀,只有北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领队的百夫长栾豹——与西河那位校尉同名,是栾氏的旁支子弟——正借着微弱的火光查看羊皮地图。
“再往前二十里就是齐国边城阿邑。”他压低声音,“绕过去,沿济水旧道继续东行,天明前能到牡丘郊野。按约定,明日夜子时,司马开西门,咱们有一刻钟的时间。”
副手是个黑瘦的老兵,皱眉道:“头儿,我总觉得这事太顺。那司马真要贪财,直接盗卖粮草不是更安全?何必冒这么大风险帮咱们烧粮?”
“你懂什么。”栾豹收起地图,“盗卖粮草容易被查,烧粮却可推给‘失火’。他收钱办事,两手干净。况且……”他冷笑,“你真以为那司马是善茬?我打听过,此人原是我晋军屯长,八年前因克扣军饷被逐,才投了齐国。这种人,有奶便是娘。”
老兵还是不安:“可咱们深入齐境这么远,万一……”
“没有万一。”栾豹打断他,“将军说了,事成之后每人赏十金,升一级。你不想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提到家人,老兵沉默了。帐中三十人,大半都是拖家带口的底层士卒,十金足够买十亩地、盖三间房。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众人瞬间熄灭火光,伏进芦苇丛。月光下,三骑疾驰而来,为首的马上之人身形矫健,正是荀罃身边的亲卫队长。
“栾豹!”亲卫队长勒马低喝,“将军急令:行动取消,立即撤回!”
栾豹从芦苇中钻出,满脸错愕:“为何?咱们已走了大半路程!”
“牡丘有诈!”亲卫队长跳下马,将一卷帛书塞给他,“将军刚得的密报,那司马已被齐国大司马府收买,设局诱咱们入瓮。西门一开,等你们的不是粮仓,是伏兵!”
帛书上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但荀罃的印信清清楚楚,末尾还有一句:“速归,违令者斩!”
栾豹脸色铁青。他看了看身后三十双眼睛,又望向东方——那里有唾手可得的军功,也有可能是埋葬他们的陷阱。
“头儿,怎么办?”老兵问。
亲卫队长急道:“还犹豫什么!将军说了,现在撤回,只当是常规巡逻。若执意前行,就是违抗军令,纵使能活命回来,也要军法处置!”
风更急了,吹得芦苇成片倒伏。
栾豹忽然笑了:“若我现在杀了你,毁掉这封信,然后继续东行。事成之后,将军难道会不认这功劳?”
亲卫队长脸色大变,手按剑柄:“你敢?!”
“我为何不敢?”栾豹眼中闪过疯狂,“三十人深入齐境烧粮,若成,便是奇功一件。届时将军纵然生气,也只会暗中嘉奖。至于你——”他逼近一步,“就说途中遇齐军伏击,壮烈殉国。如何?”
“你疯了!这是叛国!”
“叛国?”栾豹冷笑,“我等在前线卖命时,那些贵族在朝堂争权夺利。赵朔、栾书、荀罃……他们下棋,我们当棋子。凭什么?!”
话音未落,芦苇丛中忽有异响。
亲卫队长反应极快,勐地拔剑:“有埋伏!”
几乎同时,四面八方箭失如雨。不是晋军的制式箭,是齐国边军常用的三棱箭。惨叫声中,三名亲卫当场毙命,栾豹肩胛中箭,踉跄后退。
“齐军!是齐军!”老兵嘶吼着扑倒栾豹,用身体挡住第二轮箭雨。
月光下,数百黑衣甲士从芦苇中涌出,呈合围之势。为首的是个齐国将领,面覆铁甲,声音冰冷:“晋狗,等你们多时了。”
栾豹推开老兵的尸体,看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忽然明白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死局。无论他们来不来,齐军都会在此设伏。那司马的“投诚”,根本就是个诱饵。
“杀出去!”他嘶声大吼,拔刀冲向齐将。
最后的战斗只持续了半刻钟。三十对三百,毫无胜算。栾豹死在乱刀之下时,眼睛还死死盯着西方——那是棘津的方向,也是他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齐将踢了踢尸体,从栾豹怀中搜出那封帛书,借着火把看完,嘴角浮起冷笑:“荀罃……算你命大。”
他转身下令:“割下首级,悬于边境示众。尸体扔进济水。另外,给大司马府报信:晋军三十人越境袭扰,已被全歼。记住,是‘越境袭扰’,不是‘深入牡丘’。”
“将军,不追查那司马?”
“查什么?”齐将澹澹道,“他是高张公子的人,咱们惹不起。此战已得首功,见好就收。”
晨光初露时,济水岸边只余血迹,尸体已被冲走。三十颗头颅挂在边境木桩上,在风中摇晃。远处,晋军的烽燧沉默伫立,如同见证这一切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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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邯郸郡守府。
赵朔一夜未眠。当第一缕晨光照进书房时,赵午终于带来消息。
“追信的人回来了。”赵午声音低沉,“赶到棘津时,荀罃将军已收到另一封密信——是临淄直接送去的,比咱们快了半天。但……小队还是出事了。”
“全歼?”
“三十人,无一生还。首级被悬于边境。”
赵朔闭目良久,再睁眼时,已恢复平静:“荀罃现在如何?”
“已上疏请罪,自陈‘御下不严,致小股军士擅离职守、越境滋事’。并将那封示警密信一并呈送朝廷,暗示有内奸泄露军机。”
“内奸?”赵朔冷笑,“他倒会推脱。那密信来源可查清了?”
“查不清。送信的是个齐商,自称受‘故人之托’。荀罃猜测是田无宇,但无证据。”
赵朔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济水故道:“三十条人命……这代价,够他荀罃记一辈子了。也好,经此一事,他该明白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代价。”
“主上,朝廷那边……”
“栾书会保他。”赵朔澹澹道,“荀氏是栾书的重要盟友,荀罃若倒,荀氏在军中的势力受损,对栾书不利。我猜,最后的处置会是:荀罃降职留用,罚俸一年,戴罪立功。至于那三十人——追封烈士,厚恤家眷,也就罢了。”
他顿了顿:“倒是田无宇……此人手段,比我想的还厉害。一石三鸟:救了荀罃,打击了高氏,还让晋国欠他个人情。这盟友,值得深交。”
赵午迟疑:“可他也让咱们损失了三十精锐……”
“那是荀罃的损失,不是我的。”赵朔转身,眼神锐利,“记住,在朝堂上,荀氏是盟友也是对手。他折损实力,对我未必是坏事。当然,面上要同仇敌忾,弹劾齐国残暴,要求严惩凶手——这戏,得做足。”
正说着,又有信使到。
是淮泗的急报:楚军已对徐地商路加税,偃的三支商队被扣,货物充公。偃连夜召集“徐甲”,似有异动。
“偃要反?”赵午惊道。
“不,他不会反。”赵朔摇头,“至少现在不会。但他会给楚人一个警告——比如,劫一支楚军粮队,或者烧几个税卡。动静不会太大,但要让子囊知道:徐地不是软柿子。”
他想了想:“告诉猗三,让偃放手去做。必要时,可提供一批‘盗匪’用的齐制兵器——要旧的,最好带血。事成之后,扔在现场几件。”
“主上这是要嫁祸齐国?”
“齐国最近不是跳得欢吗?”赵朔微笑,“让他们也尝尝被诬陷的滋味。记住,此事要做得干净,绝不能牵扯到晋国。”
赵午领命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赵朔推开窗,晨风扑面,带着血腥气——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他望向东方,那里,三十颗头颅还在风中摇晃;望向南方,那里,楚军的刀已架在偃的脖子上;望向西方,那里,秦国在默默蓄力;望向北方,那里,燕国、中山国也在观望。
这盘棋,每一子落下,都沾着血。
但血不会白流。栾豹等人的死,会激化齐晋矛盾;偃的反击,会搅乱淮泗局势;田无宇的算计,会埋下齐国分裂的种子;而范蠡的布局,秦国的蛰伏,都在为最终的变局积蓄力量。
“还不够乱。”赵朔低声自语,“要更乱些。乱到旧秩序彻底崩塌,新格局才能破土而出。”
他取出一枚黑子,在棋盘上重重落下。那位置,正对应着淮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徐地营寨。
偃看着被楚军扣押的货物清单,脸色平静。他身边站着三百“徐甲”,人人黑衣持弩,沉默如铁。
“主公,楚军欺人太甚。”部将咬牙,“这批货值千金,他们一句‘违禁’就全扣了。这哪是征税,这是明抢!”
偃放下清单:“咱们的船到哪儿了?”
“按主公吩咐,十艘货船已改走海路,绕开楚军关卡,三日前已抵达范先生说的‘龟岛’。岛上营寨已建好,存粮够三百人吃半年。”
“好。”偃起身,“传令,今晚子时,徐甲全员出动。目标——楚军在泗水上游的税卡。不要杀人,只烧房、毁船、劫走扣押的货物。记住,留几件齐国的旧兵器,沾点血,扔在现场。”
部将眼睛一亮:“主公是要嫁祸齐国?”
“楚国不是怀疑我私通晋国吗?”偃冷笑,“那就给他们看看,我‘通’的是齐国。让楚人去跟齐人扯皮吧。至于咱们——完事后立刻化整为零,一半人上岛,一半人回各邑潜伏。楚军要来查,就让他们查。无凭无据,他子囊还敢灭我国不成?”
夜色渐深,泗水畔的楚军税卡灯火通明。守军正在清点今日扣押的货物,浑然不觉三百黑衣死士已借着夜色摸到百步之内。
偃伏在芦苇丛中,看着税卡里晃动的身影,忽然想起多年前,父亲被楚军逼死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月,这样的风。
“父亲,”他在心中默念,“你教我隐忍,我忍了十年。今日,儿子要让他们知道,徐地的人,骨头是硬的。”
他举起右手,勐地挥下。
三百支火箭同时升空,如流星坠向税卡。紧接着,弩箭破空,惨叫声起。火光照亮了偃的脸,那张总是堆笑的脸,此刻冷如寒铁。
血与火的一夜,才刚刚开始。而这场始于济水畔的杀戮,正以燎原之势,蔓延向整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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