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外卖鬼与老人那桩跨越生死的温暖遗憾，当铺内仿佛也浸润了一丝人情的微光。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我正整理着新收的一批古籍残页，一阵混合着高级香水、电子产品发热，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纯净狐骚（别误会，是灵狐特有的清冽气息）的风，卷着几片亮晶晶的虚拟礼物特效碎片，飘进了忘川巷。
风铃没响，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一个身影侧身闪了进来，又迅速把门掩上，动作带着点做贼心虚的灵巧。
来者是个极漂亮的年轻女子。
栗色大波浪长发，妆容精致得可以去走红毯，穿着当季限量款连衣裙，踩着一双细高跟，手里还拎着个当下最新款，镶满水钻的手机壳。
她周身洋溢着一股浓烈的，属于网络时代的“星”味儿和金钱气息，乍一看，像哪个赶通告的二线小明星走错了片场。
然而，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极力掩饰的虚弱与灵光溃散的痕迹，以及她身后那条寻常人看不见。
原本应蓬松美丽、此刻却黯淡无光、甚至有些秃了毛的赤红色狐狸尾巴虚影，正有气无力地拖在地上。
是只狐仙，而且道行不浅，只是此刻状况极差。
她走到柜台前，努力挺直脊背，想摆出点气势，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苍白的脸色出卖了她。
她将那个闪瞎人眼的手机“啪”一声放在柜台上，屏幕还停留在某个直播平台的个人主页，Id叫“赤瞳殿下”，粉丝数后面跟着一串零，头像是个古风红衣狐耳美人，眼神魅惑，与她此刻的憔悴判若两人。
“典当。”她开口，声音倒是依旧清越，带着点网络主播特有的、微微上扬的甜腻尾音，只是中气不足，“典当我的……‘千年道行’。”
我挑了挑眉，没说话，等她下文。
一只修行有成的狐仙，跑到我这当铺来典当根本，这事儿比月老系统崩了还稀奇。
她，自称赤璃，确实是只正统的赤狐修成的仙，货真价实千年道行。
与那些避世修行的同族不同，她生性活泼，好奇心重，尤其对人间的热闹玩意儿着迷。
百年前化形后，就变着法子混迹人间，赶过所有时髦。
近几年，更是迷上了网络直播。
凭借狐族天生的魅惑天赋以及千年阅历带来的谈吐见识，以及一点点幻术小技巧（让镜头里的自己更完美），她迅速在直播平台蹿红，成了头部网红“赤瞳殿下”。
打赏收到手软，代言接到腿软，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纸醉金迷，快活似神仙。
“开始就是图个好玩，看着那些凡人被我迷得神魂颠倒，给我刷礼物，喊我‘殿下’，挺有意思的。”赤璃自嘲地笑了笑，指尖划过冰冷的手机屏幕。
“后来……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变了。他们不只是看脸，他们会跟我分享心事，生活中的苦闷，工作的压力，失恋的痛苦……我好像……真的成了他们某个遥远的朋友，甚至……寄托。”
她开始认真对待直播，不仅仅是表演，更像是……布道？
或者倾诉？
她用狐族的智慧开解迷茫的年轻人，用幻术编织美梦安慰失眠的人，甚至偶尔动用微末的法力，暗中帮一些运气特别差的粉丝转转运。
当然，都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反而让她更受欢迎，愿力（粉丝的爱戴）收集了不少，修为还隐隐涨了点。
直到一个月前，她最铁杆的一个粉丝，一个叫“小雨”的年轻女孩，在直播间消失了很久后突然出现，连麦时哭着说，自己确诊了极罕见的血液病，家里倾尽所有，依然希望渺茫，可能看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女孩说，最后的心愿，就是再听“殿下”唱一次那首她最喜欢的古风歌。
赤璃当时就心软了。她见过太多生老病死，本不该如此动容。
但小雨不一样，从她刚开播还是个只有几百粉丝的小透明时，小雨就在了，每天准时签到，发弹幕，做数据，像个小太阳。
她看着小雨从学生变成职场新人，分享恋爱甜蜜，也安慰过失恋痛苦。
小雨是她与这喧嚣人间最真实、最温暖的连接之一。
“我下播后，偷偷去看了她。”赤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医院，瘦得脱了形，但看到我时，眼睛一下就亮了，还强撑着笑，说‘殿下比直播里还好看’。”
赤璃用灵识探查了小雨的病情，心沉了下去。
那病极为棘手，现代医学几乎束手无策，生机犹如风中残烛。
一股强烈的冲动攥住了她——她想救这个女孩。
不是用钱，是用她千年修行的根本，用她的道行，用她身为狐仙那超凡的力量。
“我知道规矩，不能擅改凡人生死，干扰轮回，有大因果。”赤璃咬着唇。
“可我就是忍不住。我想起她给我发的每一条鼓励私信，想起她熬夜为我剪辑的视频，想起她说‘殿下是我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我这条命，这身修为，不就是天地所赐，众生所养吗？用在一个真心待我的“人”身上，怎么就不行了？”
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小雨。
她开始以“闭关修炼”为名减少直播，实则日夜守在小雨病床边，以自身精纯的千年道行为引，一点一滴，为她梳理紊乱的生机，净化被病毒侵蚀的骨髓血脉，甚至不惜损耗本源，去抵消那疾病中蕴含的，近乎诅咒般的厄运业力。
这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小雨的病根太深，牵扯的因果晦暗不明。
赤璃的道行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流逝。
她漂亮的皮毛失去光泽，强大的妖力日渐萎靡，连维持完美人形的幻术都开始力不从心（所以她今天来，几乎是素颜，但底子太好，依旧惊人）。
一个月，她耗尽了积攒的愿力，耗空了大部分妖力，最后，连维系她存在、让她区别于寻常狐妖的“千年道行”根基，都开始动摇、碎裂。
而小雨，虽然病情奇迹般稳定下来，甚至有了好转迹象，但距离痊愈，依旧遥远。
赤璃自己，却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我撑不住了。”赤璃抬起头，眼中没有了直播间里的魅惑飞扬，只剩下疲惫与一丝哀求。
“但小雨还没好彻底。我若现在撒手，她前功尽弃，必死无疑。可我……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填’进去了。”
她指着自己心口，那里原本应有一颗光华璀璨的妖丹，如今只剩下微弱余温。
“我的道行，散得七七八八了，剩下这点根基，也快稳不住了。与其让它跟着我一起消散，不如……典当给掌柜您。我知道您这里什么都能当。我不要别的，就想用这残存的‘千年道行’名头，换些能救小雨的东西，什么都行！灵药、法宝、续命的机缘……或者，直接换您出手，救她一命！”
她典当的，已非实质的道行，而是一个“名分”，一个“可能性”，以及她身为狐仙最后的那点骄傲与存在价值。
她赌上一切，只为换一个凡间女孩活下去的机会。
我看着眼前这只为了一个人类粉丝，几乎把自己搞到形神俱灭的傻狐狸。
她身上没了狐仙的雍容气度，倒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不，像个拼命想护住怀里最后一点火种的……人。
“你可知，即便救活她，你的道行也回不来了。你会退化成普通小妖，甚至灵智受损，记忆残缺。千年修行，付诸东流。”我缓缓道。
“知道。”赤璃答得毫不犹豫，甚至笑了笑，那笑容竟有几分释然，“当网红挺好玩的，但好像……这样救一个人，更有意思。千年道行，换一条命，我觉得……不亏。”
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你的‘千年道行’，我收了。至于那女孩……”
我没有立刻说如何救小雨。
因为救她的关键，或许不在外物，而在赤璃这番几乎将自己燃尽的举动，已经触动了一线天机。
赤璃以纯粹善念与自我牺牲催动的愿力，以及她散入小雨体内的本源妖力，正在与那疾病中某种奇异的“因果”对抗、中和。
现在差的，可能只是一道“引子”，一个“契机”，让小雨自身被激发的生机，彻底压倒病魔。
我取出一枚温养魂魄的“安魂玉”，又引了一缕心渊鉴中关于“生机勃发”的道韵，封入其中。
然后，我将这枚变得温润透明的玉佩递给赤璃。
“此玉可暂时稳住那女孩魂魄，助其凝聚自身生机。
你将其置于她枕下。
剩下的……看她自己的造化，也看，你这番心意，能否真正感动这无情天道，挣出一线生机。” 我将赤璃那残存的、几乎只剩空壳的“千年道行”根基小心剥离、封存，过程很轻，但她依旧闷哼一声，脸色惨白，身后的狐尾虚影几乎淡不可见。
她颤抖着手接过安魂玉，紧紧攥住，对我深深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转身踉跄着离开了当铺，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有些凌乱，却异常坚定。
后来，听说小雨的病情在安魂玉送去后，奇迹般地开始快速好转，连主治医生都称不可思议。
又过了几个月，竟然康复出院了。
出院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网上发长文，感谢所有关心她的人，尤其提到了那位在她病重时一直鼓励她、还托人送来珍贵“平安玉”的神秘朋友“赤璃姐姐”。
她说，“赤璃姐姐”因为个人原因，已经退网，消失在人海，但这份恩情，她永生不忘。
而赤璃，自那日离开当铺后，就彻底消失了。
“赤瞳殿下”的账号永久停更，头像灰暗。
再没有人见过那个光芒四射的网红狐仙。
只有偶尔，在某个深山老林的偏僻小镇，或某个烟火缭绕的市井巷尾，有人会瞥见一只皮毛火红、眼神却格外清澈灵动的小狐狸，一闪而过。
它似乎对人间充满好奇，却又保持着距离，偶尔会蹲在墙头，安静地看着远处广场上跳广场舞的老人，或者趴在咖啡馆窗外，听着里面的笑语。
没人知道它从哪来，也没人知道，它曾有过怎样波澜壮阔又痴傻至极的过往。
账册上，关于赤璃的这一页，墨迹透着烟火与檀香交织的气息：
“录，网红狐仙赤璃，为救重病粉丝，耗尽修为，典当‘千年道行’残基。痴心可悯，道行堪嗟；一场相逢，千年换一刹。红颜褪尽，灵狐返朴；屏幕内外，皆是修行。”
我合上账册。
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又是一个喧嚣的夜晚。
不知有多少个“赤瞳殿下”正在屏幕后绽放光彩，也不知有多少份不为人知的深情，正在现实里悄然燃烧或沉寂。
执念驿灯的光芒静静亮着，它照见过狐仙的痴，凡人的苦，也照见过，那份超越了种族、身份、甚至生死，最纯粹笨拙的守护之心。
这红尘万丈，果然比任何修行都更磨人，也……更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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