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干会散场后,姬永瑜在礼堂侧门那略显昏暗的走廊里等着他。
手里攥着一个掉了不少瓷的搪瓷保温杯,杯口袅袅冒着热气,枸杞和红枣的红色在热水里沉沉浮浮,看得真切。
“来,趁热喝两口,补补精气神儿!”
他把杯子往姬永海手里一塞,语气里满是欣慰,“你爷要是还在,瞧见你今儿个坐在主席台上那模样,指定得乐得多抿两盅老酒,把烟袋锅子敲得当当响!”
姬永海刚接过杯子,就听姬永瑜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对了,你那套‘粗陶碗待客’的规矩,如今可是成了县里的香饽饽!
县纪委把这事儿当成清廉务实的典型材料,在全县各乡镇巡回宣讲呢,都说咱堰南出了个敢守规矩、会办实事的年轻镇长!”
温热的枸杞红枣水顺着喉咙缓缓流下,一股暖意从舌尖蔓延开来,一直暖到心窝深处。
这暖意,让他蓦然想起小时候,寒冬腊月里跟着父亲下地,父亲从贴身棉袄里掏出的那个烤得软糯滚烫的红薯,烫得人直搓手,却甜得钻心。
他忽然醒悟了:这主席台上的温度,从来不是来自脚下柔软的红地毯,而是来自小东湖改造时那冰冷刺骨、却孕育着希望的黑淤泥。
来自抗洪抢险时那沉重压肩、却守护着家园的沙袋。
来自村民递给他时,还带着晨露的翠绿黄瓜。
更来自“水八仙”饭馆里,那一张张写着“酸汤鱼圆”“蒲菜肉圆”的质朴菜单——
正是这些带着泥土气息、汗水味道和烟火温度的点滴,在堰南镇七载春秋的千锤百炼中。
将当年那个带着书生气的“新来的副镇长”,一点点淬炼、锻打,最终塑造成了今天这个肩膀能扛事、脊梁压不弯的堰南镇镇长。
调令抵达的那天,是1995年生机勃发的春天。
堰南镇的田野里,麦苗青得晃眼,油菜花铺成一片金黄,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
小东湖改造后的鱼塘里,新放的鱼苗时不时欢快地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刚冒尖的荷叶上,滚成晶莹的水珠。
蔬菜大棚内,一串串番茄红得透亮,沉甸甸地挂在藤蔓上,宛如无数盏喜庆的小红灯笼,底下还垂着没谢的嫩黄花,透着勃勃生机。
姬永海在宿舍里收拾着简单的行装,宿舍还是当年那间西厢房,陈设依旧简单:
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墙角堆着几捆书籍和文件。
他再次翻开了那个陪伴他七年的蓝皮笔记本,封面的“勤”字已经被摩挲得发亮。
他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提起钢笔,一笔一划写下:
“南三河水流淌不息,堰南镇风穿堂而过。
所谓成长,不过是俯身把前人的脚印刻进心坎,再昂首踏出属于自己的正道。”
想了想,他又从笔记本里小心地取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那是“水八仙”的王嫂亲笔写的“酸汤鱼圆”秘方,用圆珠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还特意用红笔标注了“鱼要现杀现打,汤要慢炖不添杂味”。
他在纸条旁边,用更小的字加了一行批注:“此菜三用于接待,助获项目拨款累计六十万。
事证:立身以清,致远方长;初心如磐,方行致远。”
离别的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镇上的青石板路还带着露水的湿润。
姬永瑜推着自己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直将他送到镇政府门口的老槐树下。
这棵老槐树已经有上百年树龄,枝繁叶茂,树干上那个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树洞,像老辈人眯起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们,凝视着这座古镇的沧桑变迁。
“到了三集镇,那地方不比堰南,水更深,路更杂,人际关系也更绕。”
姬永瑜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脊,力道大得让他微微一震,仿佛要把自己二十多年的基层经验都传递过去。
“甭管到了哪个地界,记牢那五条训诫!别学那些飘在天上的风筝,看着花哨,风一吹就摇摇晃晃没个准头,风一停就栽跟头。
要学就学咱地里的庄稼,根往泥土里扎得越深越远,秆子才越壮实,结出的穗头才越饱满、越沉甸!”
他的话语,像一把沉甸甸的麦种,撒进姬永海的心田,带着泥土的厚重与力量。
姬永海重重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哥,你放心!俺走到哪儿,堰南的根都在心里,你教的那五条,还有爷爷的对联、奶奶的纳鞋底、爹娘的叮嘱,都刻在骨血里了!”
他弯腰将简单的行李在后架上捆扎结实,绳结打得又紧又牢,像他这些年在堰南扎下的根。
深吸一口气,他跨上那辆陪伴了他七年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还缠着当年抗洪时磨破的布条,带着岁月的痕迹。
车轮再次碾过熟悉的青石板路,清脆的车铃声叮铃铃响,在清晨带着水汽的空气里荡漾开去,穿过老街,掠过“水八仙”饭馆的门口。
在这悠扬的铃音里,他仿佛听见了萍二爷爷那苍老而充满智慧的哼唱:
“泥里有金哩,水里有银哩,踏实肯干有奔头哩……”;
听见了奶奶在油灯下纳鞋底时,麻绳穿过布层的“嗤啦——嗤啦——”声,带着节奏的沉稳;
听见了父亲挥舞镰刀割麦时,麦秆断裂的“沙沙——”脆响,混着汗水的咸涩;
听见了母亲揭开蒸笼时,热气奔涌的“扑扑——”声,裹着麦香的清甜;
更听见了“水八仙”饭馆王嫂那嘹亮而带着江淮水乡韵味的吆喝:“酸汤鱼圆好咯——鲜掉眉毛咯,趁热尝鲜哩!”
还有三河闸水流撞击堤坝的哗哗声,村民在田埂上吆喝牲口的号子声,孩子们在巷口追逐打闹的欢笑声……
故乡的声音、亲人的嘱托、奋斗的号子,如同三河奔涌不息的流水,汇聚成一股磅礴而温暖的力量,推着他,也载着他,向着前方,向着更广阔的天地,坚定地驶去。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三集镇的产业纠纷、干群矛盾早已有所耳闻,等着他的,是比堰南更棘手的考验、更复杂的局面。
然而,堰南古镇这七年的烈火淬炼,已在他年轻的骨骼深处,铸就了一根百折不弯的铁脊梁。
这脊梁上,深深铭刻着古镇千年不息的穿堂风,烙印着奋斗岁月里灼热的炉火,更熔铸着那些教会他如何挺直腰杆做人、如何脚踏实地做事的至亲与长者的身影。
而那些在风雨磨砺中初露的锋芒,不过是好铁经过命运千锤百炼之后,自然映照出的、属于奋斗者的澄澈光芒。
多年以后,当堰南镇的乡土菜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名片,当“粗陶碗待客,五十元吃出乡土情”的故事被庄重地载入县志。
当小东湖的鱼鲜、大棚的蔬果销往全国各地,堰南的老人们总会坐在老槐树下,给孩子们讲起那个敢于用粗陶碗招待省领导的年轻镇长。
他们说,姬镇长真正把“韧、藏、稳、谦、容”五条训诫刻进了骨血里,把一颗滚烫的初心,融进了三河日夜奔流、滋养万物的浩荡碧波之中。
而此刻,姬永海骑着自行车,迎着清晨的朝阳,越走越远。
他不知道,三集镇的第一重考验,已在前方等着他;
他更不知道,这片他为之奋斗七年的土地,将会成为他日后无论走多远,都永远牵挂的根。
他只知道,初心为舵,实干为帆,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他都会像在堰南那样,扎根泥土,挺直脊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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