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林公子话锋一转,声音里添了少许审慎,“你看他站那儿的神气,脊梁骨挺得笔直,眼神不飘不躲,迎着这么多眼光,还能稳住那份架势。肚子里,恐怕真还存着点硬扎的玩意儿,不是空壳子。”
林公子被后世送了个雅号叫“神算子”,极精麻衣神相之术。这法子古老神秘,在华夏传承隐秘,门派规矩森严,真能窥得门径者寥寥,却被传得神乎其神。
但其内涵就是眼观眼察,无非是形、神、色、态之细微变化,与人心绪起伏暗合。这套学问,后来飘洋过海到了西洋,经人抽丝剥茧、系统阐发,竟也成了一门显学,被称作“微表情心理学”。此刻林公子信口道来的,正是这等融汇了古老相术与世情洞察的真功夫。
金玉林脸上虽还维持着镇定,端着茶盏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他嘴唇动了动,几次想开口,却发觉对方抛出的一个个问题,桩桩件件都点在自家生意最经不起细究的关窍上。
这人的话,不疾不徐,却像一根根极细的针,专挑那层光鲜面子的缝隙往里扎,直抵内瓤。不是胡搅蛮缠,而是真知内行,引经据典,说的都是这行当里不外传的老规矩和老门道。
金玉林肚子里那“半瓶子醋”,平时应付寻常场面绰绰有余,此刻在这般绵密又锋利的言辞下,顿时显得捉襟见肘,晃荡不出半点声响来。他喉头滚动,终究是哑口无言,额角竟渗出细密的汗珠。
堂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茶客们的窃窃私语都低了下去,目光炯炯地盯在这边。那来人见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端起面前那碗已经半凉的茶,慢悠悠呷了一口,姿态愈发从容。
就在这尴尬又紧绷的当口,柜台后“嗒”的一声轻响,是老谭把那只磨得油亮的铜烟锅子,在柜台边沿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他方才一直垂着眼皮,仿佛只顾着手里那本厚厚的流水账册和噼啪作响的算盘,实则这边动静一字未漏。
此刻,他眼皮撩起一线,浑浊却锐利的老眼往堂中扫了扫,也不言语,只慢吞吞将烟杆尾端残留的烟灰在千层底布鞋鞋底上仔细磕尽,又用脚尖将那点灰烬碾得无影无踪,动作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利落。
他背着手提溜着烟杆,不慌不忙地穿过几张茶桌,走到宋少轩身边。略一躬身,带着烟熏过的沙哑,“东家,这货是要赶,还是要留?”
他眼皮依旧半垂着,像是讨论的不是眼前一个棘手的人物,而是晚市该进多少斤茶叶。“要赶,我去怼他,保管让他臊得巴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这辈子再不敢踏进这条街。”
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般深不见底,“要留,我给他留三分场面上的面子,不撕他那身快露底的“里子”。您发句话,我立马去办。”
宋少轩正被金玉林的窘境和那来人的咄咄逼人弄得心绪微乱,老谭这平静无波的两句话,像是一块压舱石,瞬间稳住了局面。
他下意识扭头看向身旁的林公子,眼中带着征询。林公子脸上那抹看透的笑意未散,迎着宋少轩的目光,极轻微却肯定地点了下头。
这一下,宋少轩心头才真正涌起第二次清晰的震撼。第一次,是见识那落魄来人的真本事,震开了他以为金玉林足以应对一切的浅见。这第二次,却是对着身边这位终日与账册烟杆为伴、沉默寡言的老伙计。
他忽然意识到,这间老裕丰里居然藏龙卧虎,林公子送来的人不简单啊!金玉林应付不了的硬茬子,身边这不声不响的老谭,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出“赶”或“留”的方略,且透着十足把握。不起眼的外表下,竟是这般深谙世情、拿捏人心的真人!
他深吸一口气,茶馆里混杂的茶香、烟味、人息涌入鼻腔,让他定了定神。再看向老谭时,目光里已多了几分郑重,压低声音道:“谭伯,先……留三分面子吧。听听他到底想要什么。”
老谭微微颔首,脸上皱纹都未动一下,只道:“晓得了。”
说罢,他便转过身,依旧是那副慢悠悠的样子,朝着那正端着架子的来人走去。
老谭背着手踱上前,在距离那人三步处站定。他没看对方的脸,目光似落在虚空,口中却吐出一串沉缓如石磬的调子:“典肆开张甚吉祥,只将利息定三张。东头开市挂三面幌子,迎八方来客。风往那边刮?带来的什么风?”
话音落,堂内静得只剩茶炉上铜壶“嘶嘶”的水汽声。那人面色一凛,先前的笑意倏然收尽。他瞳孔微缩,脊背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些,双手抬起,郑重一拱,那是同行见前辈的礼数:
“烟煤只走西北口,钱银只经永利手。在下……西北五道永利当铺掌柜,钱永成。” 他喉结滚动,声音添了份审慎,“不知您是……”
“得了。”老谭截断他,眼皮终于撩起,他随意摆摆手,仿佛掸掉桌上的灰:“坐下说话。都是明眼人,何必扯这些虚幌子。”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实处,“再说了,这套切口黑话,摆得上台面么?”
他一张口直刺对方耳膜:“您是想在这儿,把“喜、道、廷、非、罗、抓、现、盛、玩、摇”那些行里的龌龊规矩,一桩桩掰扯给满堂茶客听?”
老谭话中带着冷酷的鄙夷,“就不怕把行话说尽了,往后这行当里,再没您立锥之地?”
钱永成脸上血色“唰”地褪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旧袍的下摆。
老谭却不给他喘息之机,声音依旧平缓,却一句比一句沉,像钝刀刮骨:“永利怎么倒的?当真全赖世道、赖外力?”
他鼻腔里逸出一丝极轻的冷哼,“你们心太黑。串通行家压价囤货,左手倒右手;相互拆借款项,做高盘面;印子钱放到九出十三归,专吸蒙古人、旗人骨髓。”
此话一出,轮到钱永成出冷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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