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每个人脸上的细微表情都封存其中。
钱多多的手指在算盘珠上无意识地滑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响——他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是玉石算盘。几位新晋的民政官员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假装研究手中关于新整合区域税收的卷宗，但谁也没有真的看进去一个字。
比奇特使脸上的笑容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面具，此刻那面具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他显然没有料到陈念会拒绝得如此直接，更没想到会用“若因我之拒绝而影响盟谊，那这盟约，不要也罢”这般近乎威胁的决绝言辞。
“城主大人，”特使试图挽回局面，声音中带着老一辈贵族特有的圆滑，“此事或许可以再从长计议。我王绝非以此要挟，实在是出于巩固联盟的一片赤诚。艾薇儿公主对城主的仰慕亦是真心实意，若城主愿意见公主一面——”
“不必了。”陈念打断他的话，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我意已决。沙巴克与比奇的盟约，建立在对抗魔龙军团时流下的共同鲜血之上，建立在保护这片大陆百姓的共同责任之上。若这份盟约需要用我的婚姻来维系，那它本身就太过脆弱。”
他走回书桌前，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今日商讨的税收新政继续。新整合区域百姓三年内税赋减半，以休养生息，此事无需再议。”
“可是城主，”一位负责财政的年轻官员忍不住开口，“如果减税过半，沙巴克本城的军费开支可能会——”
“沙巴克本城的军费，由沙巴克自行承担。”陈念斩钉截铁，“新整合区域的百姓经历了战乱，如今又面临治理体系的变革，若我们一来就横征暴敛，与昔日的压迫者何异？钱多多。”
“在！”钱多多猛地抬头。
“你统筹商会资源，组织商队前往新区域，以平价供应粮食、盐铁等必需品。沙巴克国库拨出专款补贴差价。”
“是！”钱多多眼中闪过商人的精明计算，但随即被一种更深的理解取代——他明白，陈念这是在用实际利益换取民心，这比十桩政治联姻都更实在。
特使站在那里，进退两难。陈念转向他，语气稍稍缓和：“特使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在驿馆稍作休息，明日我将在城主府设宴，正式款待特使，并有一份薄礼，请特使转呈比奇国王。”
这是给了台阶，但也划清了界限。
特使深深看了陈念一眼，最终躬身行礼：“既如此，老夫告退。”
书房的门轻轻关上，但那沉重的压力并未随之消散。
钱多多挥手让民政官员们先行退下，待房中只剩他与陈念二人时，才低声道：“城主，您刚才那番话，怕是会传到比奇那些老贵族耳中，引起不少非议。”
“让他们议论去。”陈念重新坐回椅中，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比奇王提出联姻，一是为巩固地位，二来，未尝不是一种试探——试探我在权力与情感之间的选择，试探沙巴克未来的政治风向。”
“那您这样明确拒绝……”
“正是要让他们知道，沙巴克的规则由我制定。”陈念目光如炬，“联盟是平等的，不是附庸。比奇若是真心结盟，我自会以诚相待；若是想用姻亲关系来换取特权，那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钱多多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只是云夫人那边……这消息传得飞快，恐怕已经——”
“我知道。”陈念站起身，望向窗外庭院的方向，眼中冷硬的神色瞬间柔和下来，“我去看看她。”
庭院中，云婉儿正细心修剪着一株兰花。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泛起柔和的光晕。她手中的剪刀稳而精准，剪去多余的枝叶，让兰花的形态更加优雅。
苏小妹急匆匆地从回廊那头跑来，脸上又是气愤又是担忧，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云婉儿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他都处理好了，不是吗？”云婉儿的声音平静如水。
苏小妹愣了愣：“夫人，您都知道了？”
“猜到了几分。”云婉儿放下剪刀，轻轻抚过兰花的叶片，“比奇的特使突然到访，又要求单独会见陈念，谈的若不是利益交换，便是姻亲结盟。而比奇能拿出的最大筹码，无非是那位艾薇儿公主。”
“那您不担心吗？”苏小妹忍不住问，“我听说那位公主年轻貌美，又是王室嫡女，若是政治联姻，对沙巴克确实有利。”
云婉儿转过身，目光越过庭院，望向书房的方向，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信任：“若他会为了政治利益接受这桩婚姻，那他便不是陈念了。”
话音刚落，回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陈念走来，挥挥手示意苏小妹退下。苏小妹会意，躬身离开，将这片庭院留给两人。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陈念走到云婉儿面前，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他准备好的解释，在她清澈的眼神面前，显得多余。
“婉儿，我——”
“我听说你拒绝了比奇的联姻提议。”云婉儿轻声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陈念点头：“是。我不会接受任何政治联姻，沙巴克的城主夫人只会是你，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如此。”
云婉儿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转身看向那株兰花，轻声道：“你看这兰花，我精心栽培它三年，才等到今年开花。期间有园丁说，不如换一株更容易开花的品种，或者多养几株，总有一株能开。但我始终觉得，既然选了它，就该等它，信它。”
她回过头，眼中有着晶莹的光：“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既然选了，就该信，该等，该坚守。”
陈念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伸手握住云婉儿的手：“对不起，让你面临这样的困扰。”
“困扰的不是我，”云婉儿轻轻摇头，“是你。你要面对比奇王室的压力，要面对那些认为你‘感情用事’的议论，要平衡各方势力……这些，比我在庭院中修剪花草要难得多。”
“不难。”陈念将她拉入怀中，声音坚定，“只要有你在，这些都不难。”
两人相拥片刻，云婉儿忽然轻声问：“那位艾薇儿公主……我听说是个很好的姑娘。你这样当众拒绝，会不会太伤她的心？”
陈念叹了口气：“长痛不如短痛。我若含糊其辞，或找借口拖延，反而会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明确的拒绝虽然残酷，却是对她的尊重。”
云婉儿点点头，将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道：“我只是觉得，女子在这世道，很多时候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她能鼓起勇气接受这样的安排，心中定是经过了一番挣扎。如今被公开拒绝，怕是……”
“你总是为别人着想。”陈念轻抚她的长发，“但婉儿，在这件事上，我必须做出选择。而我选择你，永远都会选择你。”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本就一体。
消息如同投石入水，涟漪迅速扩散。
比奇城内，王室宫殿深处，艾薇儿公主的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泣声。侍女们守在门外，面面相觑，不敢入内。
许久，房门打开，艾薇儿走了出来。她的眼睛红肿，但神色已经平静。她走到窗前，望着沙巴克的方向，轻声对身边的贴身侍女说：“准备纸笔。”
“公主您要……”
“我要给父王写信。”艾薇儿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很坚定，“告诉他，不要再试图用我的婚姻去做政治交易。另外……替我准备一份礼物，送给沙巴克的云婉儿夫人。”
侍女惊讶：“公主，这……”
“她是幸运的，”艾薇儿望着远方，眼中有着超越年龄的了然，“在这乱世之中，能得一人以真心相待，不为权势，不为利益，只为她是她。这样的幸运，值得祝福。”
与此同时，比奇国王的书房里，气氛凝重。
特使战战兢兢地汇报了陈念的答复，一字不差。年迈的国王听着，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他真是这么说的？‘若因我之拒绝而影响盟谊，那这盟约，不要也罢’？”
“千真万确，陛下。”
国王沉默良久，忽然笑了，那笑容中有无奈，也有释然：“好一个陈念，好一个沙巴克城主。他这是在告诉我，也告诉所有人，沙巴克不需要通过联姻来巩固地位，沙巴克的实力，就是最大的底气。”
“那陛下，我们该如何回应？”
“按他说的，接受。”国王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大陆地图前，“他拒绝联姻，却承诺盟约不变，对待比奇一视同仁。这是他的诚意，也是他的自信。我们若再纠缠，反倒显得小气。”
“可是，那些贵族们恐怕会不安……”
“不安？”国王转过身，目光如鹰，“告诉他们，沙巴克愿意与我们平等结盟，已是难得。若还有人想借着姻亲关系谋取特权，趁早死了这条心。比奇的未来，要靠自己争取，不是靠嫁出一个公主。”
三天后，沙巴克城主府的宴会上，气氛出乎意料地融洽。
陈念当众宣布了沙巴克与比奇全面深化合作的一系列新举措：联合组建东西贸易商路，共同训练新军，在对抗魔龙军团残部的情报上完全共享。每一项都是实打实的利益，比一桩脆弱的政治婚姻要牢固得多。
比奇特使脸上的笑容这次真诚了许多。他举杯敬陈念：“城主高义，老夫佩服。我王有言，沙巴克与比奇之盟，坚如磐石，此后绝不提联姻之事。”
宴会上掌声雷动。
钱多多在人群中眯着眼睛盘算，忽然对身边的苏小妹说：“你看，城主这一手，看似拒绝了短期利益，实则赢得了长期信任。比奇那些摇摆的贵族，现在该死心塌地了。”
苏小妹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算计。要我说，城主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忠于自己的心。”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一名侍卫匆匆进来，呈上一封密封的信函和一只精美的木匣。
“城主，这是比奇艾薇儿公主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指明交给您和云夫人。”
陈念微微一愣，接过信函打开。信纸上是清秀的字迹：
“陈念城主、云婉儿夫人亲启：
闻二位情深义重，艾薇儿深感敬佩。前日父王提议唐突，给二位带来困扰，在此致歉。小女自幼听闻英雄故事，常向往之，然今方知，世间最难得非英雄盖世，而是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特备薄礼，聊表心意。愿沙巴克与比奇盟约永固，愿二位永如今日，不负情深。
艾薇儿 敬上”
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对羊脂白玉玉佩，温润剔透，雕工精美。玉佩下压着一方绣帕，上面绣着一株并蒂兰，旁有两行小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陈念将信递给云婉儿。云婉儿看后，眼中泛起感动的波光，她轻声道：“这位公主，倒是个通透的人。”
宴会结束后，陈念和云婉儿并肩走在城主府的花园中。夜空星辰点点，凉风习习。
“你在想什么？”云婉儿问。
“我在想，”陈念握住她的手，“这世间有太多不得已，太多权衡取舍。但有些东西，是绝不能拿来交易的。比如你，比如我们之间的感情。”
云婉儿靠在他肩上，轻声说：“我知道你今日的拒绝，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沙巴克的未来。一个靠联姻维系的联盟，终究是不牢固的。你要建立的，是一个基于共同利益、共同信念的同盟体系。”
陈念惊讶地看着她：“你都明白？”
“我当然明白。”云婉儿微笑，“你以为我只是个会在庭院修剪花草的女子吗？我父亲曾是银杏村的村长，我从小就看他如何平衡各方关系，如何做出艰难选择。政治联姻或许能带来短期稳定，但长期来看，会埋下无数隐患——嫡庶之争，外戚专权，利益分配不公……你今日的拒绝，看似放弃了捷径，实则选择了更艰难但更正确的路。”
陈念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动与骄傲。他何德何能，能得此知己，能得此伴侣。
“不过，”云婉儿忽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若有一日，你真要娶第二位夫人，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陈念一愣。
云婉儿忍不住笑出声：“骗你的。你若真有那一天，我就带着苏小妹回银杏村，种我的兰花去。”
陈念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不会有那一天。永远不会。”
夜色渐深，城主府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独书房和寝室的灯还亮着。
书房里，陈念正在批阅公文，其中一份是关于新整合区域学堂建设的计划。他仔细阅读，不时提笔修改。
寝室中，云婉儿在灯下绣着一件披风。那是为陈念准备的秋装，领口处，她用金线绣上了细小的兰花图案——那是银杏村的村花，也是他们初遇时，山野间盛开的花朵。
夜风吹过庭院，那株被精心修剪的兰花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它不如牡丹富贵，不如玫瑰艳丽，但它自有它的风骨与幽香，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静静绽放。
大陆的统一大势仍在继续，沙巴克的威望如日中天。但在这看似一片大好的局面下，总有些东西，比权力更珍贵，比利益更持久。
陈念用他的选择告诉所有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原则不可交易，有些情感不可替代，有些承诺，一旦许下，便是生死不渝。
而这份重情重义的坚持，反而让更多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因为他们知道，追随这样的人，不会在价值用尽后被抛弃，不会在利益冲突时被牺牲。
在这个充满权谋与算计的世界里，真挚的情感成了最稀缺也最强大的力量。
夜空中，星河璀璨。沙巴克城的灯火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照亮了这片历经战火，正在重获新生的大地。而在这片大地的中心，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池里，一段超越政治、超越利益的感情，如同城中那株兰花，在权力的漩涡中，静静绽放，幽香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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