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梅丽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冰凉的触感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积攒在胸口的燥热。
她有多久没尝过这种味道了？
一百年？
还是三百年？
记忆已经模糊，但身体的本能还记得。
这是食物。
是那个已经毁灭的世界里，才有的，真正的食物。
梅塔看着她僵硬的动作，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怎么样？”
“是不是和记忆里的一样？”
梅丽莎没有回答。
她低下头，又舔了一口。
然后一口接着一口。
很快，那杯小小的冰淇淋就见了底。
她把杯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东西……是什么原理？”
梅丽莎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她看着那台重新开始轰鸣的机器，眼神复杂。
“梦境料理啊。”
梅塔走到机器前，兴致勃勃地研究着控制面板上那些古老的文字。
“看这里。”
他指着一行小字。
“核心是‘概念物质化’引擎，只要有足够的能量，它就能把任何抽象的概念，转化为可以被品尝的味道。”
“它做的不是食物。”
“是梦。”
梅塔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转过身，看着梅丽莎，脸上是那种发现了新玩具的狂热。
“我们来试试别的！”
他根本不给梅丽莎拒绝的机会，直接在控制面板上飞快地输入了一串字符。
“城市。”
嗡——
机器的轰鸣声变了调，变得更加低沉。
这次，从出料口挤出来的，是一块灰色的、方方正正的糕点。
上面还有着不规则的、像是裂纹一样的黑色纹路。
它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有金属的锈味，有混凝土的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电流烧焦后的味道。
梅塔拿起那块糕点，掰了一半递给梅丽莎。
梅丽莎皱着眉，接了过来。
她迟疑地咬了一小口。
味道很硬。
像是在啃一块石头。
但当那股味道在嘴里化开时，却又变得复杂起来。
有钢铁的冰冷，有玻璃的锐利，还有无数人曾在这里生活过的，那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烟火气。
最后，是一股无法言喻的空旷和孤寂。
是城市的味道。
“有意思！”
梅塔三两口吃完手里的半块，又冲回了控制台。
他彻底玩疯了。
“高山！”
机器吐出了一块墨绿色的、带着岩石质感的硬糖。味道是泥土的芬芳和矿物的咸涩。
“海洋！”
一杯深蓝色的、冒着寒气的液体。喝一口，是极致的咸，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压力的冰冷。
“宇宙！”
一颗漆黑的、表面有点点星光的弹珠。含在嘴里，是绝对的虚无和冰冷，偶尔有几点微弱的酸，像划过夜空的流星。
梅塔把能想到的宏大概念都试了一遍。
然后，他又开始尝试那些微小的东西。
“纽扣！”
一颗小小的、半透明的糖果，味道是塑料的、光滑的、带着一点点布料纤维的味道。
“丝线！”
一根可以吃的、甜甜的丝线，入口即化，带着蚕丝特有的、淡淡的腥气。
“电子！”
一粒比沙子还小的颗粒，放进嘴里，舌头瞬间一阵发麻，满嘴都是电流的金属味。
梅丽莎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她从一开始的抗拒，到麻木，再到最后，也忍不住产生了一点好奇。
这个疯子，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梅塔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转过头，那双纯白的眼睛看着梅丽莎，然后又移开，看向了空无一物的远方。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多了一丝怀念。
他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了一个名字。
“伊露玛。”
机器沉默了很久。
久到梅丽莎以为它终于要坏掉了。
然后，一滴金色的液体，从出料口缓缓滴落。
滴进了一只小小的玻璃杯里。
那滴液体里，有无数光点在生灭，像一个微缩的星系。
它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香味。
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像夏日的暴雨，像孩童的笑声，像恋人间的亲吻。
所有美好的、鲜活的、转瞬即逝的东西，都浓缩在了这一滴液体里。
梅塔端起那杯酒。
他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后，他把它放在了吧台上，没有再碰。
“接下来试试这个。”
他又输入了新的词条。
这一次，是更加抽象的东西。
“钱财。”
机器吐出了一枚冰冷的、带着铜臭味的金属硬币，舔一下，满嘴都是苦涩和焦虑。
“权利。”
一杯烈酒。喝下去，喉咙里像火在烧，让人头晕目眩，有一种掌控一切的错觉，但回味却是无尽的空虚。
“爱情。”
一块彩虹色的软糖。每一秒的滋味都不同。有时是极致的甜，有时是钻心的酸，有时是化不开的苦。味道变幻莫测，根本抓不住。
梅丽莎看着吧台上那些千奇百怪的“食物”，一言不发。
她觉得很荒谬。
但又不得不承认，这台机器捕捉到的味道，精准得可怕。
“你不试试吗？”
梅塔转头问她。
“你不想尝尝什么吗？”
梅丽莎沉默了。
她想尝什么？
在这个什么都不剩的世界里，她还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她看着梅塔那双纯白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她走上前。
伸出手，在那个布满灰尘的控制面板上，输入了一个词。
不是什么宏大的概念，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情感。
只是一个地方。
一个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机器开始运转。
这一次，它吐出来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乳白色的汤汁，上面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
香味扑鼻而来。
那是用最新鲜的兽骨，熬了三天三夜，才会有的浓郁香气。
梅丽莎端起那碗汤。
手在微微发抖。
她低下头，轻轻吹了吹，然后喝了一小口。
温暖的液体滑入胃里。
驱散了她身体里积攒了几百年的寒意。
味道和她记忆深处的朋友做的一模一样。
她没有哭。
只是沉默地，一口一口地，把那碗汤喝得干干净净。
连一滴都没有剩下。
当她放下碗时，梅塔已经靠在吧台上，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瓶快乐水，正小口喝着。
餐厅里，堆满了各种各样古怪的“食物”残骸。
梅塔看着这一片狼藉，忽然感叹了一句。
“第十纪元。真是个好文明。”
他话音落下，梅丽莎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喜怒。
但那双握着碗沿，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还要尝点别的吗？”
梅塔的声音很温和，打破了餐厅里的沉默。
他指了指那台还在嗡嗡作响的机器。
“这台机器还能用一阵子。”
梅丽莎抬起眼。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刚刚因为那碗汤而泛起的些许暖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不了。”
她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好吧。”
梅塔也不勉强。
他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点了点头。
然后，他走向那台巨大的“冷萃风味发生仪”。
“那我就先把它收起来了。”
梅丽莎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里满是警惕。
“收起来？”
她看着那台比两个人还高的笨重机器。
“你要怎么收？”
梅塔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机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
下一秒。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台由无数精密零件和管线构成的庞然大物，开始扭曲，折叠。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段被快进的影像，所有的结构都在向内坍缩。
金属的外壳化作流光，复杂的管线变成了跃动的字符。
几秒钟后。
那台巨大的机器，就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表面光滑的银色方块。
静静地躺在梅塔的手心。
梅塔把那个小方块放进了自己旅行装的口袋里，还拍了拍，动作自然得就像是收起一个普通的手机。
“这样方便一点。”
他转过身，对着已经完全愣住的梅丽莎笑了笑。
那笑容干净，纯粹，不带任何杂质。
梅丽莎没有说话。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梅塔的口袋。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那不是魔法。
也不是她所知的任何一种神术或者科技。
那是……规则层面的抹除与重构。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下次你想吃什么了，可以来找我。”
梅塔的声音把她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他晃了晃手里的快乐水，语气轻松。
“随时都可以。”
梅丽莎的视线从他的口袋，缓缓移到了他的脸上。
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此刻在她眼里，比任何扭曲的外神都更让她感到不安。
她深吸了一口气。
胸口那股因为一碗汤而引起的烦躁，被强行压了下去。
“不需要。”
她的声音，冷得能结出冰。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猛地转过身。
黑色的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弧线。
她大步走出了这间带给她片刻温暖，又让她陷入更大混乱的餐厅。
重新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永恒的荒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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