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桌上，气氛有些不同于往常。
林林扒拉着碗里的饭，不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说学校趣事。张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给林林夹了块他爱吃的鸡翅：“林林，怎么不吃？张姨特意给你做的。”
林林小声说了句“谢谢张姨”，咬了一小口，又放下了。
周惟清看在眼里，放下筷子，看向儿子：“林林，关于妈妈去北京学习的事，爸爸想再跟你聊聊。”
林林抬起眼睛，眼圈有点红。
“你知道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吗？”周惟清问。
“知道，妈妈是局长，管农业的。”林林回答。
“对。那你知道，妈妈管农业，是为了什么吗？”
林林想了想：“为了让农民伯伯种好粮食和菜？我们吃的米饭和蔬菜，都是农民伯伯种的。”
“说得对。”周惟清点点头，“但怎么才能种得更好、更安全、让更多人有饭吃呢？这就需要不断学习新的知识、新的方法。北京有全国最好的老师，有从各地来的最厉害的叔叔阿姨，妈妈去那里，就是为了学这些更好的方法，回来能把工作做得更棒。”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温和：“就像林林想当科学家，是不是也要从最简单的数学、自然课学起，然后上中学、大学，学越来越难、越来越深的知识？”
这个类比让林林听进去了。他点点头：“嗯。”
“妈妈现在，就是要去上一个更高级的‘大学’。这个过程会有点长，也会有点想家。但学成回来，妈妈就能为我们的城市做更多有意义的事。”周惟清看着儿子，“林林是男子汉了，能不能在这段时间，替爸爸一起，照顾好这个家，等着妈妈学成归来？”
林林胸脯微微挺起，眼中的委屈渐渐被一种小小的责任感取代。他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最后郑重地点点头：“能！我会自己好好做作业，听张姨和王姨的话。妈妈，你去好好学习，我不拖你后腿！”
孩子气的话语，让姜南星眼眶发热。她给儿子盛了碗汤：“谢谢宝贝。妈妈答应你，一定好好学习。”
饭后，周惟清在书房处理文件，姜南星哄睡林林后，轻轻推门进来。她没有开大灯，只借着台灯的光，走到他身边。
“惟清。”
周惟清从文件中抬起头，握住她微凉的手：“决定了？”
“嗯。”姜南星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虚空处，“赵局长下午跟我说了不少。他说，有人会说闲话。”
“一定会。”周惟清毫不讳言，“而且闲话不会只停留在‘夫妻店’。他们会质疑你的资历，质疑农业干部学经济的合理性，甚至翻你以前的工作找瑕疵。这是你必须面对的压力。”
他的直言不讳，反而让姜南星心里踏实了些。“我知道。今天从办公楼走到停车场，都能感觉到那些目光。”
“但你要记住，”周惟清转身，正色看着她，“你能被推荐，第一要素是你的实绩。英林的牡丹产业、武市的农业应急体系，是你一笔一画写出来的答卷。常委会上，李书记、赵部长，都是看了这份答卷才投的赞成票。这是根本。”
他松开她的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推到她面前。
姜南星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黑色漆面的钢笔，款式简约大气，笔夹处有一道暗金色的细纹。她拿起笔，笔身沉甸甸的，质感温润。
“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用了很多年。”周惟清声音低沉，“后来工作忙，用签字笔多了，但它一直收着。现在送给你。”
姜南星眼眶发热。她想起很多年前，在英林县，她也曾送过周惟清钢笔。那时候两人都还年轻，她送笔时说：“希望你用这支笔，写出英林美好的未来。”
现在，轮到他送她笔了。
姜南星摩挲着笔身，感受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经年累月使用后的润泽。“为什么是笔？”
“笔是用来书写的。”周惟清看着她，“在党校，用它记下新的思想、新的观点；回来后，用它书写武市发展的新篇章。这支笔写过我最初的规划和梦想，现在，让它陪着你去打开新的视野，书写属于你的、更广阔的天地。”
他伸手，覆住她握着笔的手：“南星，别让那些噪音干扰你。这次学习，是你凭能力挣来的平台。放开手脚去学，去思考，去和全国最优秀的同行交流。家里有我，有张姐王姐，林林也会成长。两个月很快，等你回来，我希望看到一个更加自信、更加强大的姜南星。”
他的手掌宽厚温热，话语沉稳有力，像坚实的堤坝，挡住了她心中那些翻涌的忐忑。姜南星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触及他掌心因常年握笔而生的薄茧。
“我会的。”她一字一句地说，目光清澈坚定，“无论别人说什么，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的每一步是怎么走过来的。这次学习，我只管对得起这个机会，对得起组织的信任，对得起我自己的追求。”
书房里安静下来，台灯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在一小片温暖宁静之中。窗外，城市的灯火绵延如星河，而他们手握着手，仿佛握住了彼此的前路与归途。
出发前三天，农业局内部为姜南星办了一个小型践行宴，就在单位食堂的包间里。赵局长主持，班子成员和各处室负责人都到了，气氛颇为热烈。
大家轮番敬茶（因是工作日中午，以茶代酒），说的多是祝福和鼓励的话。产业处的王处长感慨：“姜局，您这一去，可是给咱们农业局长脸了！全省才三十个名额，咱们局就出一个，这说明啥？说明咱农业口也能出懂经济、有战略眼光的大才！”
“王处这话说的，”姜南星笑着摇头，“是大家一起干出的成绩，才有了这个机会。”
正说笑着，包间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众人望去，只见商务局副局长苏晴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个精致的水果礼盒。
“哟，这么热闹！赵局，各位，没打扰吧？”苏晴声音爽朗，目光在席间一扫，落在姜南星身上，“听说姜副局长马上要去中央党校深造了，这可是咱们武市女干部的荣耀啊！我正好路过，想着怎么也得上来当面道声贺。”
赵局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起身：“苏局长太客气了，快请进。”
“不了不了，你们局里聚会，我就不多打扰了。”苏晴走进来，将水果礼盒放在一旁的空椅上，径直走到姜南星身边，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南星妹妹，真是替你高兴。这培训班门槛高，你能被选上，说明组织上对你期望很大啊！”
她的手温热，笑容也无可挑剔，但姜南星却能感觉到那笑容底下的一丝凉意。“苏局长过奖了，是组织培养，也是运气。”
“什么运气，是实力！”苏晴拍拍她的手，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全桌人都能听见，“不过说真的，这课程我听人说过，强度大，内容深，宏观经济、区域规划、产业政策……跨度不小。妹妹你一直在农业战线，突然接触这些，刚开始可能会有点吃力。不过别怕，你年轻，学习能力强，熬过开头就好了！”
这话听着是关心，细品却处处是刺——强调姜南星“一直在农业战线”，暗示她跨界学习的“吃力”与“跨度”。席间几位处长交换了一下眼神，气氛微妙地静了一瞬。
姜南星脸上笑容不变，轻轻抽回手，语气平和：“苏局长提醒的是。正因为知道自己有不足，才更要珍惜这次系统学习的机会，努力补上短板。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但现代农业发展，本就离不开宏观经济视野和产业思维。这次学习，对我来说正是难得的打通环节的机会。”
她不卑不亢，既承认了挑战，又点明了农业与经济的天然联系和学习必要性。赵局长顺势接过话头：“苏局长说得对，学习肯定有挑战。但我们南星在英林搞产业融合，在局里推智慧农业、建应急体系，哪件不是需要综合眼光和统筹能力？这次去，就是如虎添翼。来，苏局长既然来了，以茶代酒，一起祝南星学有所成！”
赵局长举杯，众人纷纷附和。苏晴脸上笑容依旧，也端起了茶杯：“那是自然，祝姜副局长学业有成，前程似锦！”她将茶饮尽，又寒暄两句，便翩然离去。
门重新关上，包间里安静了几秒。办公室主任老刘哼了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
“老刘！”赵局长瞪他一眼，随即看向姜南星，叹了口气，“看见了吧？人还没走，试探和敲打就来了。苏晴这人，能力是有的，在商务局年头也长，这次没轮上，心里不痛快是肯定的。她今天这话，明天就能变个样子传遍大院。”
姜南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神色平静：“赵局，我明白。嘴长在别人身上，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两个月的课程学好，把该吸收的东西都吸收进来。其他的，多想无益。”
她的镇定感染了在座的人。王处长再次举杯：“姜局说得对！咱用实力说话！来，大家再敬姜局一杯，祝一路顺风，满载而归！”
践行宴在重新热络起来的气氛中结束。走出食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姜南星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将那场小小的“插曲”带来的微尘，轻轻吐了出去。
出发前一晚，林家早早吃了晚饭。林林显得特别乖，自己洗漱完毕，还把自己的小书包整理了一遍，拿出一个手工做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卡片，塞到姜南星手里。
“妈妈，送给你。到了北京要是想我了，就看这个。”卡片上用彩笔画着三个人，高的是爸爸，矮的是妈妈，中间最小的是他自己，三只手牵在一起，背景是蓝天和太阳。下面用拼音和汉字混合写着：“妈妈 xue xi jia you！ wo ai ni！”
姜南星一把抱住儿子，在他脸蛋上重重亲了好几口：“宝贝画得真好！妈妈一定天天看！”
哄睡林林后，夜已经深了。姜南星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周惟清则在书房回几封紧急的工作邮件。十点，两人几乎同时结束手头的事情，在客厅相遇。
没有开大灯，只有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周惟清走过来，很自然地将姜南星拥入怀中。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他肩头，深深呼吸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混合着淡淡皂角与墨水的味道。
“都准备好了？”周惟清低声问，手掌轻抚她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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