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会闭幕前夜,蒙特勒上空星光黯淡,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最后的“主厨联谊沙龙”在会议中心顶层玻璃大厅举行,气氛本该轻松愉悦,为即将结束的峰会画上句号。来自世界各地的厨师们卸下些许严谨,交流着旅途趣闻,畅谈着合作可能。
我和陈默端着酒杯,与埃里克·索伦森主厨以及另外几位相谈甚欢的厨师聚在一处。索伦森正在分享他如何在北极圈内寻找一种特殊地衣来搭配驯鹿肉的故事,引得众人惊叹。陈默则与一位阿根廷烤肉大师讨论着不同木柴烟熏对肉类风味的细微影响。
就在这时,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沙龙的和谐气氛!
不是火警,而是一种更加低频、穿透力极强的嗡鸣,伴随着会议中心广播系统里传出的、用多种语言紧急播报的声音:
“……请注意!阿尔卑斯山气象局发布紧急雪崩预警!受异常暖湿气流与持续降雪影响,蒙特勒附近山区雪崩风险已达最高等级(5级)!请所有在户外人员立即返回室内安全区域!请酒店及会议中心启动应急预案!重复……”
广播里的声音急促而严肃,背景似乎还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沉闷如雷鸣般的隆隆声——那不是雷声,是雪崩的咆哮!
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随即被爆发的惊呼和议论声淹没!人们涌向巨大的落地窗,只见窗外原本静谧的雪山轮廓,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狰狞而不稳定,远处似乎有雪雾升腾。
“上帝!是雪崩!”
“危险等级5!这很少见!”
“我们这里安全吗?”
“通讯好像受到影响了!我的手机没信号了!”
恐慌开始蔓延。虽然会议中心建筑坚固,但面对大自然的狂暴威力,没人能完全安心。更糟糕的是,由于突如其来的极端天气和可能的雪崩影响,通往山下的道路据说已经出现积雪堵塞和落石风险,电力供应和通讯网络也出现不稳定迹象。我们,以及峰会的大部分参会者和工作人员,很可能被暂时困在了这座半山腰的会议中心及附属酒店区域。
组委会负责人和当地应急部门的人员迅速出现,努力维持秩序,告知大家建筑经过抗灾设计,目前安全,要求所有人保持冷静,听从统一安排,前往指定的避难区域,并分配有限的应急物资。
人群在疏导下开始移动,但恐慌情绪并未消散,尤其是那些来自少雪地区、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人。
“林,陈,跟我来。”埃里克·索伦森主厨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他高大的身躯在略显混乱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可靠。他示意我们跟上,没有去往指定的大避难区,而是转向了一条通往后勤区域的通道。
“索伦森主厨?”陈默有些疑惑。
“大礼堂人多,空气和情绪都不会太好。”索伦森言简意赅,“我知道一个小厨房和相连的储藏室,结构更坚固,空间也足够我们几个暂时待着。而且,”他看了一眼我和陈默,“如果情况恶化,被困时间可能比预计长。作为厨师,我们或许能比普通人……更好地利用手边的东西。”
他考虑得很实际,甚至有些未雨绸缪。我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被困,食物和水的合理分配与利用至关重要。厨师的本能让我们倾向于待在离食物和烹饪工具更近的地方。
我们跟随索伦森,还有那位阿根廷烤肉大师,他叫迭戈,以及另外两位同样比较镇定的主厨,一位擅长海鲜的西班牙女厨玛利亚,一位精通素食的印度厨师拉杰,来到了一个相对偏僻但设施齐全的备用厨房及相连的食材储藏室。这里空间不小,有基本的灶具、水源、储存的大量干货、罐头、调味品以及部分不易腐坏的蔬果。最重要的是,这里相对安静,远离了主避难区越来越嘈杂的声浪。
锁好门,暂时安全了。大家稍微松了口气,但心情依然沉重。窗外,风声呼啸,偶尔传来令人心悸的沉闷震动声。通讯基本中断,只能通过厨房里一台老式无线电收音机断断续续地收听官方应急广播,得知情况确实严峻,多条道路中断,救援力量正在艰难挺进,要求民众保持镇静,节约资源,等待救援。
“看来,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了,也许更久。”玛利亚主厨叹了口气,看着储藏室里的物资,“食物暂时够我们几个撑几天,但水要省着用。”
拉杰厨师已经开始默默检查食材,进行分类:“罐头、意面、大米、豆子、面粉……还有一些根茎蔬菜。我们可以计划一下。”
迭戈则检查了灶具和水电情况:“燃气和电力供应不稳定,但备用的小型燃气罐还有几个,可以维持基本烹饪。水压有点低,但还有。”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开始运用自己的专业技能,评估处境,寻找解决方案。这或许就是厨师刻在骨子里的特质——无论面对什么情况,先看看能做什么吃的,如何让情况变得好一点。
陈默低声对我说:“索伦森选这里,除了实际考虑,恐怕也有‘抱团’的意思。我们几个,算是这几天交流下来,彼此有些认可和信任的。在这种时候,一个小而稳定的团体,比混乱的大群体更安全。”
我点点头,心中感激。在这种危急关头,能被这样一群顶尖的同行接纳和信任,意义非凡。
然而,就在我们刚刚安顿下来不久,厨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声音很急。
索伦森警惕地靠近门边:“谁?”
外面是一个略显慌乱的女声,用英语说: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我们是医疗支持团队的,有紧急情况!
索伦森从猫眼看了看,回头对我们点点头,打开了门。进来三个人,两女一男,都穿着印有红十字标志的背心,其中一名中年女性怀里抱着一个用毯子裹着的、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孩子脸色潮红,呼吸急促,闭着眼睛,显然情况不妙。另一位年轻女性搀扶着一个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呼吸困难的老年男性。唯一的男性医护人员则背着一个急救箱,满头大汗。
“感谢上帝这里还有人!”抱着孩子的女医生语速飞快,“我们是峰会常驻的医疗支持人员。这孩子是某位参会者的家属,有严重的哮喘病史,他的吸入剂在混乱中遗失了!这位老先生有心脏病,受到惊吓,心绞痛发作,需要安静环境和监测!主避难区人太多,太吵,空气污浊,他们的状况都在恶化!我们看到这里有灯光……”
情况紧急!没人犹豫,立刻让开地方。索伦森和迭戈迅速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温暖的区域,铺上毯子。玛利亚主厨找出相对干净的毛巾和水。拉杰试图用收音机寻找医疗频段,但干扰严重。
孩子喘得更厉害了,小脸开始发紫。老先生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医疗箱里的应急药物似乎效果有限。
“需要更安静、更温暖的环境,最好能有点温热的、容易吞咽的流质食物,帮助稳定情绪和补充一点能量,但我们现在没法做……”那位男医生焦急地说,看着简陋的环境和有限的资源。
就在这时,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我和陈默身上。不仅仅因为我们是厨师,更因为,在之前的专题展示中,我最后那碗“镜湖雪霁”所体现的“静心”与“滋养”的理念,似乎在此刻有了某种奇特的呼应。
陈默看了我一眼,眼神坚定:“林薇,你的‘面’……也许现在能救人。”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那碗复杂的“镜湖”,而是最根本、最温暖的东西!
“需要热水,一点面粉,一点点盐,可能的话,一点点油脂,哪怕是一小勺橄榄油。”我快速说道,目光扫过储藏室。
“这里有!”拉杰立刻找出一个小袋面粉和盐。玛利亚找到一小瓶橄榄油。迭戈已经用备用的小燃气炉和一个小锅,烧起了宝贵的热水。
没有时间去醒面、擀面。我直接用热水快速烫了一小团面,加入少许盐和油,用筷子急速搅拌成一个柔软的面疙瘩团。然后,我将面团揪成指甲盖大小的、极其不规则的小面片,直接下入微微沸腾的、只有清水的锅中。
我全神贯注,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手中,集中在那一锅小小的清水和面片上。我想象着那温暖、柔软、顺滑的感觉,想象着它能舒缓孩子紧缩的呼吸道,能安抚老人惊悸的心脏。这不是玄学,而是一种将厨师的专注与祝福,注入最简单食物中的本能。
几分钟后,一小碗极其清淡、近乎透明、飘着几缕极细面丝和点点油星的 “清水面绒”做好了。我小心翼翼地将面汤滤出,只留下最柔软、几乎入口即化的那一点点面绒和清汤。
女医生接过碗,用最小的勺子,一点点喂给呼吸艰难的孩子。温热的、极其柔软润滑的面绒和清汤,似乎很容易吞咽下去。奇迹般地,孩子的喘息稍微平缓了一点点,虽然依然严重,但那种可怕的窒息感似乎略有缓解。接着,她又喂了那位老先生几口。
同时,陈默和索伦森等人,用找到的一些干香草泡了极淡的“草药水”,让两位病人小口啜饮,平复情绪。
我们做的并不是治疗,而是提供了一种最基本的、来自食物的温暖、抚慰和易于吸收的能量。在药物短缺、环境恶劣的情况下,这一点点“人间烟火”的温暖,仿佛给冰冷的绝境注入了一丝生机。
孩子的呼吸虽然仍粗重,但不再那么骇人地急促,竟慢慢睡着了。老先生的脸色也缓和了些,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捂着胸口呻吟。
两位医生长长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我们:“谢谢……真的太感谢了!这……这很有帮助!”
小小的厨房里,气氛从刚才的紧绷危急,稍稍松弛下来。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着有限的饮水,听着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灾情通报。风雪似乎更大了,远处隆隆的声音时远时近,提醒着我们危险仍未远离。
“作为厨师,”埃里克·索伦森忽然开口,声音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低沉有力,“我们一生追求极致的美味,复杂的技巧,独特的创意。但今晚,在这一小碗最简单的‘面绒’面前,我觉得,我们可能触摸到了烹饪的另一重意义——在最基本的层面上,维系生命,传递温暖,给予希望。这或许比任何米其林星星都更接近我们职业的根源。”
他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玛利亚主厨点头:“是的,在灾难面前,一块能充饥的面包,一碗能暖胃的热汤,就是最神圣的食物。”
拉杰厨师双手合十:“食物是神的恩赐,也是人与人之间最直接的关怀。”
迭戈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你们中国人,似乎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民以食为天’。”
陈默握着我的手,对大家说:“这不只是中国的道理,应该是所有厨师的共识。无论我们来自哪里,用什么语言,信奉什么哲学,当我们站在灶台前,我们共同的使命之一,就是用食物去照顾人,去连接人。”
这一刻,国籍、流派、理念的差异在生存危机面前变得模糊。我们只是一群被困在雪山之中的厨师,运用着最本能的技能,守护着需要帮助的生命。
然而,危机并未结束。收音机里传来更糟糕的消息:由于雪崩和恶劣天气,主要救援路线受阻严重,预计被困时间可能延长至24小时以上,甚至更久。会议中心的备用发电机燃油有限,需要节约使用。更重要的是,主避难区因为人数众多,已经开始出现物资分配的小摩擦和焦虑情绪。
“我们需要一个更长期的计划。”索伦森作为年长者,自然而然地承担起组织者的角色,“我们这里的物资相对独立,但也要精打细算。同时,我们不能只顾自己。主避难区那么多人,情绪和秩序如果失控,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威胁。”
“你是说……我们应该做点什么?”迭戈问。
“我们是厨师。”索伦森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有组织能力,有处理食材、分配食物的经验。或许,我们可以向应急指挥部申请,接管一个小型的、为特殊人群提供基本热食的供应点。用我们有限的资源,做出最大化的贡献。这不仅能帮助他人,也能让我们这个小团体,在更大的集体中获得认可和一定的‘话语权’,更安全。”
这个提议很大胆,但在当前情况下,却显得异常合理和必要。厨师,本就是最擅长在有限条件下创造可能的人。
就在我们商议细节时,厨房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门外站着的,是两位峰会组委会的高级官员和一名当地应急指挥部的军官,他们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焦虑。
“索伦森主厨,还有各位,”其中一位官员认识索伦森,急切地说,“主避难区情况不太妙,人多,焦虑,有人开始抱怨食物只有冷冰冰的应急饼干。我们急需建立几个小的、能提供热食的‘关怀点’,稳定情绪。但我们的人手严重不足,尤其是懂得合理利用有限食材、组织烹饪的人……我们听说你们几位顶尖主厨在这里,能否……恳请你们协助?”
机会来了!与我们刚才的设想不谋而合!
索伦森与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郑重地点头:“我们愿意。但我们有条件:我们需要一个相对独立、安全的小厨房或类似空间;对分配给我们的食材有自主处理权;并且,我们的首要服务对象是儿童、老人、病人和体力较弱的女性。”
军官立刻答应:“没问题!酒店有一个员工备用厨房,结构坚固,我们可以立刻清理出来,调配一部分基础食材和燃料给你们!太感谢了!”
没有犹豫,没有讨价还价。我们一行人,带上那位生病的男孩和老人,跟着官员和军官,冒着依然呼啸的风雪,转移到了那个备用厨房。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几个人,加上自愿加入的两位医疗人员,组成了一支临时的“厨师特遣队”。在有限甚至简陋的条件下,我们运用所有的专业知识和创造力:
我和玛利亚、拉杰负责利用有限的米、豆子、罐头番茄、干菜,熬制大锅的、营养相对均衡的浓汤和粥。索伦森和迭戈负责用找到的一些香料和有限的肉类制作能提振精神、热量足够的炖菜。陈默则负责与指挥部沟通,协调物资分配,并记录我们的消耗,确保透明和可持续。
我们制作的食物并不精美,但足够热乎、足够实在。当第一锅热气腾腾的蔬菜豆子浓汤和混合谷物粥,被分发给避难区里眼巴巴等待的孩子们、瑟瑟发抖的老人时,那种感激和温暖的目光,比任何美食奖项都更让人动容。
我们的“关怀点”成了避难区里一个小小的、充满希望的灯塔。秩序因此好了许多。越来越多的人,包括一些身体尚可的参会者,主动前来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种共克时艰的凝聚力,在风雪肆虐的阿尔卑斯山腹地,悄然滋生。
夜深了,风雪似乎小了一些。我们轮班休息,照看着炉火,确保食物供应不断。陈默和我靠在一起,短暂地休息。
“累吗?”他低声问。
“累,但心里很踏实。”我看着窗外依旧黑暗但仿佛不再那么狰狞的夜空,“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师太总说‘修行在日常,也在非常’。今天做的这些,比任何展示都更接近我想成为的厨师的样子。”
“你已经是了。”陈默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而且,你今天代表中国厨师,做了最该做的事。”
就在这时,收音机里传来一阵杂音,随后是清晰的通报:“……救援先遣队已打通部分道路,预计天明后首批救援力量可抵达受困区域……请保持信心……”
希望,如同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一线微光,终于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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