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史学家和军事学家,针对盖乌斯在长安京之战中下令撤退的决策,争论了数百年。
支持者认为,这是冷静到极致的名将之举。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
第一,战场态势已发生根本性逆转。北晋五万轻骑的突然出现,彻底打乱了魔族部署。侧翼崩溃,中军受胁,粮草辎重区危在旦夕。如果继续强攻皇城,即便攻下,魔族大军也会被骑兵拦腰斩断,陷入城内守军与城外骑兵的内外夹击。到时,五十万大军很可能全军覆没。
第二,战略目标已无法实现。托里斯攻打长安京的根本目的,是摧毁帝国中枢,擒杀帝国皇帝蒋毅。但在巷战陷入僵局、守军抵抗极其顽强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攻破皇城。而时间,恰恰是魔族最缺的——每拖一刻,骑兵造成的破坏就越大,战局就越不利。
第三,保存有生力量是明智选择。加斯庭战局已经恶化,皮洛士败退,卢修斯战死。如果长安京这五十万主力再遭重创,魔族在东线将彻底失去战略主动权。暂时撤退,收缩防线,等待卡琳娜的援军,才是稳妥之策。
一位支持派学者在《帝国战史新论》中写道:“盖乌斯不是怯战,而是清醒。他用一次战术撤退,避免了战略崩溃。若当时强行攻城,即便拿下长安京,魔族也无力守御,更无力应对炎思衡与文仲业的东西夹击。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但反对者的声音同样激烈。
他们认为,盖乌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反对理由同样犀利:
第一,错失了一举灭国的良机。当时皇城防御已到极限,守军伤亡殆尽,司马错手里剩下的十几万大军都被分割包围,无力集中。只要再发动一次总攻,皇城必破,蒋毅必死,帝国中枢将彻底瓦解。帝国一灭,中央大陆将再无能与魔族一战的国家,魔族可从容收拾残局。
第二,严重低估了己方战斗力。魔族在城内仍有超过十五万兵力,且多为精锐。而北晋骑兵虽勇,但长途奔袭已是强弩之末,只要调集重步兵结阵固守,完全有可能挡住。盖乌斯被骑兵的突然性吓破了胆,做出了过于保守的判断。
第三,撤退命令引发了灾难性连锁反应。撤退一旦开始,就变成了溃退。大量士兵在混乱中被追杀,丢弃的兵器、铠甲、攻城器械不计其数。更严重的是,士气遭到了毁灭性打击——明明胜利在望,却被命令撤退,士兵们无法理解,只以为己方大败,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一位反对派军事学家在《长安京战役复盘》中痛心疾首:“盖乌斯那一撤,撤掉的不是军队,是魔族百年东征的气运。从此之后,魔族再未能组织起如此规模的灭国攻势。人类获得了喘息之机,炎思衡得以整合力量,最终酿成了魔族在东西两线的全面溃败。盖乌斯不是名将,是罪人。”
争论,至今未有定论。
但有一点是公认的:盖乌斯做出那个决定时,已经准备好了用自己的命,去换五十万大军的生路。
……
魔族大军如退潮般撤出长安京。
但他们退得并不轻松。
张文远的骑兵死死咬在侧翼,每一次冲锋都带走成百上千条性命。
而城内,司马错亲自率领残存的守军,发起了反击。
虽然无力大规模追击,但小股部队的袭扰、箭塔上的冷箭、街巷里的陷阱,让魔族的撤退之路,铺满了绿色的血。
盖乌斯透过手中的单筒望远镜,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副将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元帅大人,陛下那边……已经派了三批使者来问罪了。”
“知道了。”盖乌斯说,“告诉使者:战后,我会亲自向陛下请罪。”
“元帅大人,或许陛下会理解……”
“不会的。”盖乌斯摇头,“陛下要的是长安京,要的是蒋毅的人头。我给不了,就只能给自己的头。”
他顿了顿,看向远方——那里,长安京的城墙在朝阳下巍然屹立,虽然残破,虽然染血,但终究,没有倒下。
“但是,”盖乌斯轻声说,“至少这五十万士兵,大部分能活着回去。”
“至少,神族还有再战之力。”
“这就够了。”
副将眼眶通红,不再说话。
……
长安京的战事,随着魔族撤出城外十里,重新构筑防线,暂时陷入了僵局。
司马错没有能力追击——城内守军伤亡超过一半,能战者不足十万,且个个带伤,装备箭矢几乎耗尽。
张文远的骑兵也需要休整——连续十二昼夜奔袭,人困马乏,伤亡虽不大,但体力已到极限。
魔族则惊魂未定,需要时间重整旗鼓,消化这场突如其来的逆转。
三方,在长安京内外,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衡,脆弱得像一层薄冰。
只要一点外力,就会彻底破碎。
……
而此刻,那股外力,正在数千公里外的伊特鲁首府穆鲁斯,悄然降临。
炎思衡率领一万五千骑兵,一人双马,星夜兼程,穿越加斯庭东部山区,在第七天黄昏,抵达了穆鲁斯城外。
他到的,正是时候。
穆鲁斯城下,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卡琳娜麾下的铁壁军团与黑石军团,共计十万大军正轮番对城墙发动猛攻。
而守城的斛明月,手里只有三万守军——其中两万是伊特鲁本地部队,战力参差不齐;只有一万是北晋带来的精锐。
但斛明月守得很聪明。
他不与铁壁军团正面硬撼,而是用火油、滚木、箭雨,不断消耗。等到铁壁军团体力下降、阵型松动时,突然发动反冲锋,用长枪阵将对方逼退。
对黑石军团的攀城,斛明月则准备了大量火油和金汁,一旦云梯搭上,立刻倾泻而下,烫得魔族士兵皮开肉绽,惨叫着坠落。
但,守军太少了。
三万人,要防守周长十余里的城墙,还要轮番休整,每个人都在透支。
当炎思衡抵达时,看到的正是黑石军团一支千人队,从城墙西北角突破,杀上了城头!
守军在那段城墙只有两百人,虽然拼死抵抗,但人数悬殊,正在节节败退。
一旦让魔族在城头站稳脚跟,后续部队就会源源不断涌上,整段城墙都可能失守。
“大人,怎么办?”亲卫队长急问。
炎思衡没有回答。
他只是拔出腰间的刀,然后,一夹马腹。
“随我——”他的声音,在黄昏的风中清晰无比,“杀上去。”
一万五千骑兵,甚至没有列阵,就那样跟着炎思衡,向着城墙西北角,发起了冲锋。
他们没有打旗号,没有喊杀声,只是沉默地冲锋,像一支黑色的箭,射向战场最混乱最危急的核心。
卡琳娜正在中军指挥,突然听到侧翼传来骚动。
她转头望去。
然后,愣住了。
一支骑兵,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战场边缘,然后——直接冲向了正在攀城的黑石军团后方!
“那是……谁的部队?”卡琳娜眉头紧锁,“皮洛士将军的援军?不,方向不对……”
话音未落。
那支骑兵已经撞进了黑石军团的攻城队伍。
没有试探,没有迂回。
就是最野蛮最直接的冲锋。
刀光闪过,人头飞起;马蹄踏下,骨断筋折。
黑石军团的士兵根本没料到背后会突然杀出一支骑兵,顿时大乱!
而城头上,斛明月看到了那面虽然未展开,但熟悉无比的北晋军旗,看到了冲在最前那个身影。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是大人!援军到了!”他嘶声大吼,“守军听令——反击!把魔族赶下城去!”
城头守军士气大振,爆发出疯狂的呐喊,向着已经登上城头的魔族士兵,发起了反扑!
内外夹击。
黑石军团那支千人队,瞬间陷入了绝境。
城上的守军往下杀,城下的骑兵往上冲。
短短一刻钟。
登上城头的三百多名魔族士兵,全部战死。
城下的七百多人,被骑兵冲得七零八落,伤亡过半,残部仓皇逃窜。
一次危机,就这样被硬生生化解。
卡琳娜站在了望塔上,看着那支突然出现、又迅速脱离战场、退到城下与守军汇合的骑兵,脸色再一次变得凝重。
“炎……思衡?”她轻声吐出这个名字。
虽然距离很远,虽然看不清脸,但那种打法,那种气势,那种在绝境中突然出现、一击即退的风格——
除了他,还有谁?
“可是……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卡琳娜心中涌起巨大的疑惑,“加斯庭的战事还没结束,皮洛士的军报说,炎思衡的主力还在灰岩堡一带……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
难道,加斯庭……已经丢了?
就在这时,传令兵连滚爬爬冲上了望塔,手里捧着一封刚刚送达的染血军报。
“殿……殿下!皮洛士将军急报!”
卡琳娜接过,展开。
目光扫过第一行字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加斯庭战局已定。除盎格鲁、阿尔萨斯两公国及殿下所占伊特鲁部分地区外,全境……失守。”
“卢修斯将军战死,灰岩堡陷落。”
“我军退守阿尔萨斯,与汉尼拔将军汇合。”
“炎思衡主力动向不明,疑似……东进。”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锤子,砸在卡琳娜的心脏上。
她握着军报的手,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
是因为震撼!
那个男人,那个在伊特鲁与她周旋,甚至在穆鲁斯城下击飞了她的头盔,刚刚又在加斯庭战场翻云覆雨的男人——
竟然,真的做到了。
在东西两线同时开战、兵力捉襟见肘的情况下,硬生生打穿了加斯庭,逼退了皮洛士,斩杀了卢修斯。
然后,马不停蹄,千里驰援,出现在了这里。
出现在了她面前。
卡琳娜抬起头,望向穆鲁斯城下。
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正洒在那支刚刚入城的骑兵队伍上。
她看不清炎思衡的脸。
但她能感觉到。
感觉到那道目光,穿透数里的距离,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没有杀气。
没有敌意。
只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让卡琳娜心脏莫名一紧的东西。
“殿下,”副将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还攻城吗?”
卡琳娜沉默了很久。
久到副将以为她不会回答。
然后,她缓缓开口:
“传令,全军——撤退。”
“撤退?”副将愕然,“可是殿下,我们马上就要……”
“执行命令。”卡琳娜打断,声音平静,“退兵三十里,扎营固守。同时,立刻派人联系皮洛士将军和父皇——告诉他们,炎思衡来伊特鲁了。”
“是!”
命令传达。
魔族大军,在黄昏彻底降临前,如潮水般退去。
城头上,斛明月看着退去的魔族,长长松了口气,随即转身,望向正沿着登城梯走上来的那个身影。
炎思衡登上城头,铠甲上沾满尘土和血污,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那双总是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
“斛将军,”他开口,声音沙哑,“辛苦了。”
斛明月眼眶一红,单膝跪地:“末将无能,让大人亲自驰援……”
“起来。”炎思衡扶起她,“你守得很好。三万人,挡了卡琳娜大军七天七夜——换作是我,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他顿了顿,望向城外魔族大营的方向。
那里,营火正在次第亮起,连绵如星河。
“她退兵了。”炎思衡轻声说。
“是。”斛明月点头,“大人一来,她就退了。”
炎思衡沉默片刻。
然后,缓缓道:
“她不是怕我。”
“她是……猜到了。”
猜到了加斯庭的战局,猜到了皮洛士的败退,猜到了魔族东西两线,都已经到了悬崖边缘。
所以,她选择了最稳妥的做法——退兵固守,等待全局的变化。
“聪明。”炎思衡说,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赞叹。
斛明月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炎思衡说。
“大人……”斛明月迟疑道,“您和卡琳娜殿下,是不是……认识很久了?”
炎思衡愣了愣,笑着说道:“你想多了,我和她才不过交手三次。”
但是,他心中却也有种莫名的感觉,虽然才短短交手三次,却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是敌意?
是欣赏?
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场战争,这场席卷大陆、尸山血海的战争,让他和她,站在了战争的天平。
不死,不休。
“传令全军,”炎思衡转身,不再看城外,“休整一夜。明天,我们还有硬仗要打。”
“是!”
斛明月领命而去。
炎思衡独自站在城头,望向东方——那是长安京的方向。
“文远……儁乂……”他轻声自语,“你们……一定要撑住啊。”
风从北方来,带着血腥味,带着焦土味,也带着……远方战场的厮杀声。
那声音很微弱,几乎听不见。
但炎思衡知道,那里,正在决定整个人族的命运。
而他,能做的,只有在这里,拖住卡琳娜。
拖住这二十四万大军。
为长安京,争取最后的时间。
黄昏彻底褪去,夜幕降临。
伊特鲁的星空,格外清澈。
但星光下,两座大营——一座在城内,一座在城外三十里——都亮着彻夜不熄的火光。
谁都知道,短暂的平静,只是下一场风暴的前奏。
而当风暴再次来临时——
流淌的血,只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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