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头毒得像要把地里的水汽全烤干,三秒刚顶着日头从西坡的玉米地回来,裤脚沾着圈湿泥,贴在小腿上又闷又沉。他刚把沾了土的草帽往院角的老槐树上一挂,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是社员们平时爽朗的大踏步,倒像是踩在棉花上,软得没力气。
“三秒……在吗?”
声音是老周的,可那股子平时跟人唠嗑时带着的烟嗓儿,今天却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三秒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往门口走,刚掀开竹帘就看见老周站在门槛外,肩膀垮得厉害,平时总熨得平整的蓝色劳动布褂子,今天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袖口还沾了块没洗干净的油渍。
老周看见三秒,嘴角扯了扯想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块儿,像是藏了满肚子的难事儿。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信封的边角被捏得发皱,像是在手里揣了很久。
“周叔,咋站外头?快进来,我刚烧了凉茶水。”三秒往旁边让了让,伸手想接老周手里的东西,却见老周往后缩了缩手,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先跟着进了屋。
堂屋里的风扇吱呀转着,吹不散空气里的沉闷。三秒给老周倒了杯凉茶,搪瓷缸子“当啷”一声碰在桌角,老周这才慢慢抬起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三秒的眼睛,只盯着桌上的搪瓷缸子,那里面的茶叶梗浮在水面,转了一圈又一圈。
“三秒啊,”老周终于开了口,声音还是哑的,他把手里的牛皮纸信封往三秒面前推了推,指尖碰到桌面时,三秒看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这是……我的退社申请。你看看,要是没问题,就按规矩办吧。”
“退社?”三秒手里的搪瓷缸子顿在半空,凉茶水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他却没觉得凉。他盯着那封退社申请,信封上的字迹是老周的,一笔一画写得工整,可那笔画里藏着的犹豫,三秒看得分明——有几个字的笔画都写断了,又重新描了一遍,留下个小小的墨疙瘩。
老周是合作社最早的一批社员,当年三秒刚牵头搞种植合作社,村里没几个人敢信,是老周揣着家里仅存的两亩水田,第一个拍着胸脯说“我跟你干”。那时候老周的儿子刚上高中,家里日子紧巴,可他每天天不亮就往地里跑,水稻育秧、玉米除草,哪样活儿都抢在前面,连带着合作社里的年轻人都被他带动得干劲十足。去年合作社扩种有机蔬菜,老周主动把自家的一亩旱地也加了进来,说“跟着三秒,咱农民也能挣体面钱”,那时候他眼里的光,亮得像地里的太阳。
可现在,老周坐在对面,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连头发都比上次见时白了不少,鬓角那几缕白头发乱蓬蓬地翘着,没心思打理。
三秒没去碰那封退社申请,而是把搪瓷缸子往老周面前又推了推:“周叔,咱合作社不是没规矩,但退社这事儿,不能这么急。你跟我说说,是不是地里的活儿出了问题?还是上次说的那批番茄销路不顺,你心里犯嘀咕了?”
老周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凉茶,却没咽下去,在嘴里含了半天,才慢慢吐出来,摇摇头:“不是地里的事儿,也不是销路的事儿。三秒,你是个好娃,跟着你干这两年,我家的日子确实比以前强多了,娃的学费也不用再跟亲戚借了……”
说到这儿,老周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赶紧别过脸,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再转回来时,眼眶红得厉害。三秒看着他这模样,心里的不安更重了——老周是个硬脾气,当年他媳妇生二胎时没钱住院,他都没在人前掉过眼泪,今天这是遇上多大的坎儿了?
“那是咋了?”三秒往前凑了凑,声音放轻了些,“周叔,咱合作社是一家人,你有难处就说出来,大家伙儿一起想办法。不管是缺钱还是缺人,只要能帮上忙的,没人会袖手旁观。”
老周却只是摇头,手又攥紧了桌沿,指节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不行……这忙你们帮不上,也不能连累你们。”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又把退社申请往三秒那边推了推,“我就是家里出了点急事,没法再参与社里的事务了。地里的活儿,我已经跟隔壁的老杨打过招呼了,他愿意接手我那几亩地,后续的手续我都跟他说好了,不会给合作社添麻烦。”
“急事?啥急事能让你连合作社都退了?”三秒追问了一句,他看着老周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点线索,可老周却始终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双旧布鞋,鞋底都磨平了,鞋帮上还破了个小洞,露出里面的袜子。
老周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娃……娃在学校出了点事,需要钱,也需要人照顾。我得去城里陪他,地里的活儿顾不上了。”
“娃出事了?”三秒心里一紧,“是小周吗?他不是在省城上大学吗?咋了?是生病了还是咋的?要多少钱?周叔,你跟我说实话,要是缺钱,我这儿有积蓄,合作社也能先给你预支一部分分红,你别因为钱的事儿退社啊!”
三秒说着就要起身去里屋拿银行卡,却被老周一把拉住了。老周的手很凉,力气却不小,攥着三秒的手腕,不让他动。
“别……三秒,别去。”老周的声音带着哀求,“这钱不是小数目,你们帮不起,也不能帮。我已经跟人借了钱,后续还得慢慢还,要是再占着合作社的名额,我心里不安。”他松开手,往后靠了靠,肩膀更垮了,“我知道退社对合作社不好,尤其是现在正是番茄上市的关键时候,我这时候走,确实不地道。可我没办法,娃是我的命,我不能不管他。”
三秒看着老周这副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慌。他知道老周的脾气,要是他不愿意说,再追问也没用,只会让他更难受。可就这么让他退社,三秒又不甘心——老周是合作社的老人,也是技术骨干,他走了,西坡那片番茄地的管理就得重新安排,而且,老周这“急事”说得不明不白,总让三秒觉得不对劲。
“周叔,退社申请我先收下,但我不能马上给你批。”三秒拿起那封牛皮纸信封,捏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按合作社的规矩,退社得提前一个月申请,还得开社员大会表决。这一个月里,你要是想通了,或者有啥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不管你最后走不走,咱合作社都不会不管你。”
老周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看着三秒,眼睛里闪过一丝感激,可很快又被疲惫取代。他点了点头,声音很轻:“谢谢你,三秒。不用等一个月了,我已经决定了。社员大会那边,我会去说的,不会让你为难。”
说完,老周站起身,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搪瓷缸子,像是还有话要说,可最后还是转身往门口走。他的脚步还是很沉,走到门口时,还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框才站稳。
三秒跟着送出去,看着老周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那背影孤单得很,像是随时会被路边的玉米地吞没。他手里的牛皮纸信封还带着老周的体温,三秒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手写的退社申请,字迹工整,却能看出下笔时的犹豫——“因家庭特殊情况,无法继续履行社员义务,现申请退出种植合作社,望批准”,落款是老周的名字,日期是昨天。
三秒把退社申请折好,放回信封里,心里却翻江倒海。他想起上个月社员大会上,老周还笑着说,等今年番茄卖了好价钱,就给儿子在省城买台笔记本电脑,让他好好学习。那时候的老周,眼里满是希望,怎么才一个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家里出了急事”,到底是啥急事?小周在学校出了啥问题,能让老周连合作社都放弃了?三秒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转身回屋,拿起手机,想给老周打个电话,可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半天,还是放下了——老周不愿意说,他要是再追问,反而会让老周为难。
不过,三秒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明天他先去隔壁老杨家问问,看看老周有没有跟老杨说过啥;再去村里的小卖部问问,老周最近是不是去过城里,有没有跟人提过娃的事儿。不管老周愿不愿意说,他都得弄清楚到底发生了啥,不能让老周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事儿。
太阳渐渐西沉,把院子里的老槐树影子拉得很长。三秒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那封退社申请,看着远处的田野——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是在说着什么。他想起刚搞合作社的时候,大家伙儿在地里一起干活、一起吃饭的场景,那时候虽然累,可心里热乎。现在合作社慢慢走上了正轨,却有人要离开了,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三秒叹了口气,把退社申请放进了抽屉里,锁上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不管老周遇到了啥难处,他都得帮一把。合作社是一家人,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掉队。
第二天一大早,三秒没去地里,而是先去了隔壁老杨家。老杨正在院子里收拾农具,看见三秒来了,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了上来。
“三秒,咋这么早过来了?是不是地里的活儿有啥安排?”老杨笑着问,手里还拿着个锄头,锄头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三秒往院子里看了看,没看见老周的身影,才开口说:“杨叔,我是来问你点事儿的。昨天老周跟你说,他要把地里的活儿交给你接手,你知道他为啥要退社吗?”
老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放下锄头,拉着三秒往屋里走,压低了声音说:“你还不知道啊?老周的娃在省城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对方要赔一大笔钱,不然就要报警。老周这是要去城里给人打工挣钱,哪还有心思管地里的活儿啊!”
“打架?赔多少钱?”三秒心里一沉,难怪老周不愿意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老杨叹了口气:“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就听老周跟我提了一嘴,说最少得十万。老周家啥情况你也知道,这两年刚攒了点钱,哪拿得出这么多?他说已经跟亲戚借了不少,还差好几万,只能去城里找活儿干,慢慢还。”
三秒听完,心里像被石头砸了一下,沉甸甸的。十万块,对老周来说,确实是个天文数字。他想起老周昨天那憔悴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老周是怕连累合作社,才不愿意说实情,宁愿自己一个人扛着。
“杨叔,老周现在在哪儿?他去城里了吗?”三秒问。
“还没,他说今天要去社员大会上跟大家伙儿说清楚,然后再走。”老杨说,“他还跟我嘱咐,不让我跟你说这些,怕你为难。”
三秒没再说话,转身往社员大会的场地走。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管花多少钱,都得帮老周把这事儿解决了。合作社能有今天,离不开每一个社员的付出,老周有难,他不能不管。
社员大会的场地在村头的大晒场上,已经来了不少人。老周站在晒场的角落,低着头,像是在等什么。看见三秒来了,他赶紧迎了上来,想说什么,却被三秒打断了。
“周叔,你别说话,听我说。”三秒看着老周,声音很坚定,“你娃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十万块钱,合作社帮你出。你不用退社,地里的活儿也不用你操心,我会安排人接手。你就安心去城里陪娃,等事儿解决了,再回来跟我们一起干。”
老周愣住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哽咽的声音。周围的社员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老周,你咋不早说啊?咱都是一家人,哪能让你一个人扛着?”“就是,十万块钱,咱合作社凑凑就有了,你别退社啊!”
老周看着眼前的一群人,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很久。三秒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他知道,老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了。
晒场上的太阳慢慢升了起来,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暖烘烘的。三秒看着眼前的社员们,心里很踏实——他知道,不管以后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大家伙儿在一起,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这就是他搞合作社的意义,不是为了挣多少钱,而是为了让村里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都能有个依靠。
老周最后还是没退社。他去城里陪了娃一个月,把事情解决了,回来后,比以前更卖力地干地里的活儿。合作社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红火。三秒站在西坡的番茄地里,看着挂满枝头的红番茄,心里笑了——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有田有地,有一群靠谱的伙伴,一起把日子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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