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漫过渡缘斋的门槛时，胡宝俊正在擦拭柜台。
动作很慢，很仔细。
棉布拂过老榆木的纹理，扬起细微的尘埃，在从门缝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缓缓旋舞。
昨夜批完的最后一份文件——关于“冥界与天堂体系灵魂引渡协议第三十七条修正案”——整齐地叠放在柜台一角，墨迹早已干透。
店外传来早市苏醒的声音:油条下锅的滋啦声，豆浆桶开盖时的热气蒸腾，自行车铃叮当，送孩子上学的电动车轻微的电机嗡鸣。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构成一种粗糙而真实的生机。
王胖子从后院走进来，手里端着个青花瓷碗。
碗里是刚熬好的小米粥，冒着温润的热气，米油凝成一层薄薄的膜，散发着质朴的谷物香。
“老板，吃饭。”他把碗放在柜台上，青玉石手与瓷碗碰出清脆的轻响。
胡宝俊放下抹布，接过碗。
粥还烫，他沿着碗边慢慢吸了一口。
米香醇厚，带着柴火灶特有的锅气，顺着食道滑下去，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
施小婉从纸扎工作台前抬起头，晨光在她发梢镀了层淡金。
她手里拿着个新扎的纸人，只有巴掌大，是个憨态可掬的童女模样，腮上点着两团胭脂红。
“这个怎么样？”她轻声问，把纸人举起来，“昨天老街陈奶奶定做的，说是她小孙女夭折六十年了，想给她扎个玩伴。”
纸人眉眼生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眨眼睛。
“灵气很足。”胡宝俊点点头，“陈奶奶下午来取时，记得教她供养的法子。”
“嗯。”施小婉笑了，眼角细细的纹路温柔地漾开。
很寻常的对话。寻常得就像这城市里任何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老板、伙计、每日重复的营生，还有那些带着故事上门的客人。
但店里的三位都知道，这寻常是何等贵重。
柜台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新裱的字。宣纸微黄，上书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人间值得
落款处没有名章，只有一个极简的、仿佛阴阳鱼又似轮回盘的朱红印记。
那是胡宝俊前几日写的。王胖子说这字挂店里镇宅最好，施小婉便细心裱了，选了晨光能照到的位置。
字确实能镇宅——以轮回大帝亲笔所书的“人间值得”四字为核，这方寸店铺早已自成一方洞天。
邪祟不入，灾厄不侵，时间在这里流淌的速度都比外界慢了三分，为的是让常来喝茶聊天的老街坊们，能多享几年清福。
这是胡宝俊的私心，也是他的道。
门口风铃轻响。
朱战辉大步走进来，一身笔挺的常服，肩章已换成了某特殊部门从未公开过的银色徽记——那是StG全球体系与各国达成协议后，新设立的超自然事务协调总署的标识。他手里提着个保温袋，还没进门声音先到了:
“路过老字号，买了蟹黄汤包，还热着。”
保温袋打开，浓郁鲜香扑面而来。
王胖子麻利地摆好碗筷，施小婉去后院取了醋和姜丝。
四人围坐在柜台旁那张老方桌边——桌子有些年头了，边缘被磨得光滑，中间还有道小时候胡宝俊刻下的歪斜划痕。
“陈局上午飞日内瓦，参加第七轮‘跨界灵魂权益公约’谈判。”朱战辉边分汤包边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说隔壁超市打折，“走之前让我问您，北美那边想引进‘智能化轮回评估系统’，开价不低，接不接？”
胡宝俊用筷子尖轻轻提起一只汤包，薄皮透亮，能看到里面晃动的金黄汤汁。
他先咬破一个小口，滚烫鲜甜的汁液涌入口中，混着醋和姜丝的微酸辛香。
“让技术部做个报价，在原基础上加三成。”他慢条斯理地说，“就说系统需要适配北美特有的‘信仰污染过滤模块’，研发成本高。”
朱战辉笑了:“明白。对了，包文昊从冥界传讯，说新修的‘孽镜台-2.0版’昨天正式投用，首日处理积压卷宗三千七百件，效率提升百分之四百。他问您要不要去看看剪彩？”
“让他自己处理。”胡宝俊夹了块姜丝，“冥界的章程他比我熟。”
“白晓晓姐弟镇守的阴阳路第七枢纽，上周击退了三次魔界渗透尝试。”朱战辉继续汇报，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小区保安抓了几个小偷，“张正那边，外域阴差培训学院第一批学员毕业了，东南亚、南亚的秩序基本捋顺了。”
“马丽丽呢？”施小婉轻声问。
“龙魂核心与轮回盘融合稳定，昨天还主动优化了‘跨界物流追踪系统’的算法。”朱战辉笑道，“就是偶尔会偷偷给StG的账单多加几个零，财务部找我哭了好几次。”
众人都笑了。笑着笑着，王胖子忽然说:
“真像做梦。”
店里安静了一瞬。
窗外，卖豆腐脑的吆喝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隔壁理发店的老板娘开了收音机，咿咿呀呀的黄梅戏飘过来。
更远处，城市在苏醒，车流声如同这个巨大生命体的呼吸。
胡宝俊吃完最后一个汤包，擦了擦手。他起身走到店门口，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
深秋的风灌进来，带着清冽的晨露气息和远处早点摊的烟火气。
街对面，菜贩正把新鲜的蔬菜摆出来，绿油油的上海青上还沾着水珠。
送孙子上学的老人慢慢走过，孩子背着大大的书包，手里攥着半根油条。
斜对角的便利店，老板娘正把“今日特价”的牌子挂出来。隔壁五金店的老赵拿着保温杯蹲在门口，看街景。
一切都是最寻常的人间景象。
胡宝俊就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对店里的三人说:
“不是梦。”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午后晒透的棉被，温暖而踏实。
“老付的九幽母巢残骸，昨天在太平洋海沟深处完成了最后净化，那片海域的鱼群恢复了迁徙。”
“八岐大蛇的真身骸骨，埋在富士山下三千丈，白晓峰以杀神剑气设了九百九十九道封印，每百年加固一次。”
“无面司在混沌虚空的最后祭坛，三个月前被包文昊用新修的三界阴律第一条就判了永世禁锢——那律法的第一章是我看着他写的。”
“七界封印已经重铸完毕，昨天凌晨，轮回盘吸收完最后一块补天石的法则碎片，完成了自检。从今天起，灵魂流转的误差率不会超过百万分之一。”
他说得很慢，每说一句，就像在确认一个事实。
“StG在67个国家的引魂塔网络全部竣工，上周通过了压力测试。陈建国下个月退休，他说要回老家种地。”
“妖界的‘跨界超度服务’订单，这个月同比涨了三成，施小婉，你的纸人生产线该扩了。”
“仙界昆仑剑宗昨天发来飞剑传书，说他们的‘仙魂特快专递’业务想外包给我们，报价是每年三千万灵石——王胖子，这笔生意你去谈，谈下来给你提一成。”
他走回柜台，给自己倒了杯茶。茶叶是菜市场门口老大爷自家炒的，二十块一斤，有股粗糙的焦香。
“所以，不是梦。”他重复道，端起茶杯，“这些是我们一寸一寸守下来的，真实的人间。”
店里很安静。
王胖子的青焰眼眸静静燃烧。施小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小纸人。朱战辉坐得笔直，肩章上的银徽在光里微微发亮。
然后，王胖子瓮声瓮气地说:
“老板，后院那棵桂花树今年花开得特别好，我摘了些晾着了，过几天能做桂花糕。”
施小婉接话:“陈奶奶下午来，我多扎一对金童玉女送她吧，不收费。”
朱战辉看了看表:“我十点还有个会，关于在非洲建第三批引魂塔的预算审核——中午回来吃饭吗？我带烧鹅。”
胡宝俊笑了。
“带。要深井烧鹅，皮要脆。”
“成。”
风铃又响，朱战辉起身走了。门外传来他发动车子的声音，渐渐远去。
王胖子开始收拾碗筷，青玉石手捧着瓷碗，动作有些笨拙，但很稳。
施小婉回到工作台前，继续扎那个小纸人，剪刀划过彩纸，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胡宝俊重新坐回柜台后，翻开一本新的账本。很老式的那种，蓝皮，竖线，要用毛笔写。
他研了墨，笔尖舔饱墨汁，在第一页写下日期:
甲辰年 霜降
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小字:
渡缘斋 晴 无事
确实是太平常的一天。
没有邪神降世，没有封印告急，没有需要大帝亲自出手的危机。只有桂花要晒，纸人要扎，烧鹅要买，账要记。
哦，下午陈奶奶来取纸人时，大概会絮絮叨叨说上半个时辰她那个夭折六十年的小孙女——说她眼睛很大，说她还不会走路就喜欢笑，说如果活着，今年也该当奶奶了。
胡宝俊会听着，偶尔点头，给她续上热茶。
然后收下她带来的，自家晒的柿饼。
这便是轮回大帝归位后，最平常的一日。
也是他穷尽神力、历劫重生，最想守住的一日。
柜台一角，那本厚重的三界阴律终稿与菜市场买的记账本并排放着。墙角倚着可镇杀邪魔的判官笔，笔尖的墨还没干透——刚才用来记“酱油一瓶，五块二”。
后院桂花香飘进来，混着墨香、纸香，还有人间烟火里所有的，琐碎而珍贵的味道。
胡宝俊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
阳光正好移到他手边，暖洋洋的。
他抬眼，看向店外。
长街熙攘，众生忙碌。
有新生，有老去，有相聚，有别离。
而这一切，都在那尊无声运转的轮回盘中，在这间名为“渡缘”的小店里，有了来处，也有了归途。
这便是够了。
他微微笑了笑，端起那杯粗茶，喝了一口。
茶有些凉了，但回甘很足。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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