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市有个奇人，姓毛名不拔。此人平生别无他好，专爱一样——挑毛病。
毛不拔挑毛病的本事，堪称登峰造极。他能从御厨的佛跳墙里挑出少放了一粒胡椒，能从锦绣坊的凤凰绣品上找出半根线头反了光，甚至能从高僧的诵经声中听出某个字吐气多了半分。
但毛不拔最得意的绝技，是真正的“吹毛求疵”——字面意思上的，吹开毛发，寻找瑕疵。
这本事源于家传。毛家祖上三代都是宫廷御用“皮草检视官”，专为皇室检验貂皮、狐裘。传到毛不拔这代，技艺已入化境：他能闭着眼，单凭一口气，吹动整张皮草的所有毛发，从中找出哪怕针尖大的瑕疵。
“这不行！”毛不拔第一千次对妻子抱怨，“现在这些匠人，越来越敷衍了！昨天那张雪貂皮，我竟吹出了三处瑕疵——一处毛囊略微歪斜，一处毛色在阳光下偏青，最过分的是，有根毛的分叉角度不够对称！”
毛妻正煮粥，头也不抬：“老爷，您再这么挑下去，全长安的皮草商都要联合起来把您扔进护城河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叫骂声：“毛不拔！你给我出来！”
来者是长安第一皮草商胡万贯。他抱着一件火狐裘，气得胡子发抖：“我这件镇店之宝，宫里的贵妃娘娘都看上了，您老一句‘腋下三寸处有毛旋逆长’，害得买卖黄了！您知道这损失多少吗？”
毛不拔不慌不忙，端起茶杯：“胡掌柜，我且问你——若贵妃娘娘穿着这裘衣赴宴，在烛光下，那毛旋逆长处反光异样，被波斯使节看出，岂非有损大唐颜面？”
胡万贯被这顶大帽子扣得一愣。毛不拔趁机凑近，压低声音：“再说了，瑕疵就是瑕疵。您想，若您吃烧饼吃出半根鸡毛，膈应不膈应？”
“可这是狐裘，本来就是毛啊！”
“那不一样。”毛不拔正色道，“该长的毛和不该长的毛，能一样吗？”
胡万贯晕乎乎地走了。毛不拔转身对妻子得意道：“看见没？这就是专业。”
专业过了头，就要出事儿。一日，宫里传旨：西域进贡一张“天竺神牛皮”，据说冬暖夏凉，刀枪不入。玄宗皇帝龙心大悦，命毛不拔前去检验。
毛不拔到了皇家宝库，看到那张牛皮，倒吸一口凉气——好皮！毛色均匀，皮板厚实，阳光下泛着淡淡金光。他掏出祖传的“鉴毛三宝”：犀角放大镜、羊脂白玉板、深海珍珠粉。
先撒珍珠粉，看毛流走向；再放白玉板，观透光均匀度；最后举放大镜，一寸寸检查。
半个时辰后，毛不拔脸色凝重地奏报：“陛下，此皮……有瑕疵。”
满朝文武哗然。进贡的西域使节阿卜杜拉跳起来：“不可能！这是我们国王的坐骑，天神赐福的神牛！”
毛不拔不卑不亢：“请问使节，此牛生前，左后腿是否受过伤？”
阿卜杜拉一愣：“你怎么知道？三年前有刺客，牛为护主挡了一箭……”
“这就对了。”毛不拔指着牛皮某处，“伤愈后，此处毛囊重塑，毛发生长方向与周身有0.3度偏差。平常看不出来，但若制成铠甲，此处便是薄弱点。”
玄宗皇帝来了兴趣：“毛爱卿如何得知？”
毛不拔献上放大镜：“陛下请看，毛发根部微有弯曲，此乃创伤后遗症。且此处皮质虽已愈合，但纤维排列仍存细微紊乱。臣吹毛检验时，气流至此略有滞涩。”
他真的趴下去，轻轻一吹——果然，周围毛发顺风倒伏，唯独那处几根毛，顽强地抖了抖，才不情愿地倒下。
朝堂静默三秒，爆发出惊天大笑。连玄宗都笑得抹眼泪：“毛爱卿啊毛爱卿，你这……这也太较真了！”
阿卜杜拉却肃然起敬，抚胸行礼：“大唐果然能人辈出。此等眼力，堪称神技！”
毛不拔一举成名。长安城里传出顺口溜：“毛不拔，眼如针，吹口气，找毛病。贵妃见他绕道走，丞相碰他头疼三天整。”
名声大了，麻烦也来了。先是礼部尚书请他去检验各国使节的礼品——波斯地毯的毛结密度、高丽人参的根须对称度、暹罗象牙的纹理直度……毛不拔忙得脚不沾地。
接着是婚嫁市场出了新规矩：议亲前，先请毛不拔“相人”。不是看面相，是看——毛发。
“王员外，令千金这头发，左边比右边分叉多三处，说明睡姿不正，日后恐有颈椎之忧。”
“李将军，公子这胡须，有七根逆向生长，主性情倔强，宜多疏导。”
最离谱的是，连宠物市场都卷起来了。西市的狗贩子挂牌：“本店犬只，均已通过毛大师检验——无跳蚤、无秃斑、无杂毛！”
毛不拔赚得盆满钵满，也累得眼冒金星。这晚他对镜自照，突然惨叫：“夫人！我、我头顶有处发旋，它、它偏了0.5度！”
毛妻翻了个白眼：“老爷，您这是走火入魔了。”
一语成谶。次日，宫里传来噩耗：杨贵妃的爱猫“雪团”掉毛了。御医束手，贵妃泪眼婆娑。玄宗皇帝一拍大腿：“传毛不拔！”
毛不拔抱着猫，手在抖——这不是皮草，是活物啊！但皇命难违，他硬着头皮上。
先观：毛色光泽度下降，属异常。
再触：毛发弹性不足，有问题。
最后……吹。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吹向猫背。绒毛飞舞，“雪团”舒服地“喵”了一声。毛不拔却脸色大变：这毛落得……不均匀！
“启禀陛下、娘娘，”毛不拔冷汗直流，“此猫之疾，非普通掉毛。乃因饮食失衡，导致毛囊供血不均。请看——”他又吹一口气，指着几处，“这些地方掉毛少，说明毛囊尚健康；而那些掉毛多的区域……”
“怎么办？”贵妃急切道。
毛不拔咬牙：“需定制食谱，按毛囊分区调配营养。另外，每日需用特制玉梳，按毛流方向梳理三百下，不可多一下，不可少一下。”
从此，毛不拔成了“御用猫医”。每日天不亮就进宫，对着“雪团”的毛研究食谱、调配精油、设计按摩手法。三个月后，猫毛恢复了光泽，毛不拔却瘦了一圈。
更惨的是，长安城掀起“宠物毛发保健”热潮。贵妇们抱着猫狗排队，要求毛不拔做“毛发诊断”。毛不拔欲哭无泪：我是捡皮草的，不是兽医啊！
转机出现在一个秋日。城外白云观来了位老道，号称能治“奇症”。毛不拔被妻子硬拉着去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对劲：现在看什么都像有瑕疵，看妻子鬓角有根白发不够卷，看自家墙皮有处颜色差0.1度，快疯了。
老道听完他的故事，哈哈大笑：“施主，你这病，叫‘完美强迫症’。”
“何解？”
老道捋须：“世间万物，本无完美。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毛有长短曲直。你强求完美，便是逆天而行。”
“可瑕疵就是瑕疵啊！”
“哦？”老道从袖中掏出一片落叶，“你看这片叶子，完美否？”
毛不拔本能地掏出放大镜：“边缘有三处锯齿不齐，叶脉左侧比右侧多一条分叉，颜色从左到右渐变不均匀……”
“但它美否？”
毛不拔一愣。秋阳透过树叶，在那片不完美的叶子上投下斑驳光影，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
老道又指远处山峦：“你看那山，可完美？”
“山峰高低不一，树木疏密不匀……”
“但它壮丽否？”
毛不拔沉默了。
老道最后问：“你看你自己，完美否？”
毛不拔想起自己偏了的发旋、不对称的眉毛、左手小指比右手短半截……
“所以啊，”老道笑道，“吹毛求疵，求的是外物之疵，显的是自己之痴。回去吧，什么时候能对着自己的瑕疵笑出来，这病就好了。”
毛不拔恍恍惚惚回家，一夜未眠。次日清晨，他推开窗，看到院中老槐树落叶纷纷。他习惯性地想找毛病，却忽然发现——每片叶子落下的轨迹，竟都不同。
有的旋转，有的飘摇，有的直坠。千姿百态，无一雷同。
他第一次，看瑕疵看出了美感。
从那以后，长安城少了个“毛病大师”，多了个“趣味先生”。毛不拔还是爱看毛发，但角度变了：
“胡掌柜，您这裘衣的毛旋逆长得好啊！像个小酒窝，多别致！”
“王员外，令千金这头发分叉，远看像星星，闪闪发光呢！”
他甚至开了个“瑕疵美学馆”，专门展示各种“美丽的瑕疵”：天然不对称的珍珠、带疤的玉石、纹理不匀的木材。馆门口对联是他亲手写的：
吹毛求疵终成痴
见瑕识美始为智
生意意外地好。原来大家被完美逼得太久，看到瑕疵反而觉得亲切、真实。
一年后，西域使节阿卜杜拉再次来访，特意找到毛不拔，送上一张牛皮——正是当年那“神牛皮”的兄弟，同一头牛的另一侧。
“这次，”阿卜杜拉眨眨眼，“可有瑕疵？”
毛不拔摸了摸，笑了：“有。而且比上次还多——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那……”
“但正因这些瑕疵，”毛不拔认真道，“才证明它活过、战斗过、保护过主人。这是荣耀的印记，比完美更珍贵。”
阿卜杜拉深深一礼：“大师境界，已臻化境。”
后来，玄宗皇帝听说此事，召毛不拔入宫，指着自己新得的玉璧：“毛爱卿，你看这个如何？”
毛不拔端详片刻：“回陛下，此璧中有三道天然云纹，分布不匀；边缘有一处微瑕，光照可见；敲击之声，左清右浊。”
太监们脸都白了。玄宗却笑问：“那朕该退了吗？”
“不该。”毛不拔抬起头，“正是这三道云纹，让玉有了山水意境；正是这处微瑕，证明它是天然美玉而非人工伪造；正是这左清右浊之声，如同天地阴阳，和谐共生。陛下，此乃天赐之璧，妙就妙在这些‘不完美’。”
玄宗抚掌大笑：“说得好！赏！”
那晚，毛不拔回家，妻子端上粥。他喝了一口，习惯性想说“米粒软硬不均”，话到嘴边却变成：“今日这粥，稠处如绸，稀处似露，一口之中，两种口感，妙哉！”
毛妻愣了愣，“噗嗤”笑了：“老爷，您这病，总算好了。”
窗外明月当空，毛不拔忽然想起老道的话。他摸摸自己偏了的发髻，又摸摸妻子鬓角那根不完美的白发，笑了。
是啊，这世间哪有什么完美。正是那些瑕疵、偏差、不完美，让万物有了个性，让生活有了滋味，让人有了人情味。
吹毛求疵？何必呢。不如吹毛求疵，在这不完美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完美快乐。
只是偶尔，深夜无人时，毛不拔还是会拿出祖传的犀角放大镜，对着月光，吹一口气，看绒毛飞舞。但如今他眼中看到的，不再是瑕疵，而是——每根毛都有它的方向，每处不完美都有它的故事。
这大概就是生活吧，他想。然后美美地睡去，梦里全是长了酒窝的狐裘、会写诗的猫毛、和笑得歪歪扭扭却格外温暖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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