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在众人手中传阅，羊皮纸特有的气味在温暖的厨房里弥漫，与空气中残留的葱油香气形成奇异的对比。
“挪威，特隆赫姆。”林小风低声重复着这个地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信封上那片雪花徽记。五颗星辰的颜色分别是：冰蓝、松绿、深褐、暗金和一种近乎铁灰的银白，环绕着中央那片精致的六角雪花。“这五色，会不会对应着什么？”
薇薇安已经掏出手机快速搜索：“我查查看这个徽记……没有任何公开记录。但‘北地秘厨会’——等等，这里有一条十年前的旧闻。”她把屏幕转向众人，“挪威地方报纸的报道，关于特隆赫姆一个古老厨师协会的百年庆典，提到他们守护着‘维京时代以来的烹饪火种’。但信息很少，几乎没有图片。”
李默凑近细看那封信的法文原文：“这语法……确实古老，像是十九世纪的书面语。但这个埃里克·冰锤，用词又很现代。奇怪的综合体。”
“可能是刻意为之，”林小风沉吟道，“既表明他们的传统，又显示他们并非与世隔绝。”他再次展开信纸，目光落在最后一段，“‘咸’与‘鲜’之秘……如果五味盟真有海外支脉，那么‘咸’脉流落至以盐腌、鱼干闻名的北欧，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厨房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窗外的巴黎夜幕初降，霓虹渐起，与信中描述的冰封峡湾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风哥，你要去吗？”李默终于问道，声音里满是担忧，“米其林评审最多还有两个月。而且我们刚稳定下来，你要是突然离开……”
“我知道。”林小风走到窗边，望着塞纳河上的游船灯光。他的确在犹豫。自从“山海·味”开业以来，他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其中，与本地餐饮界的周旋、团队的磨合、菜单的打磨，每一件事都消耗巨大。此刻正是需要他坐镇的时候。
但信中的两句话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一是“年轻一代味蕾日益凋敝，古老传承濒临断绝”，二是“或许残留着与‘五味盟’相关的海外支脉的零星线索”。
薇薇安走到他身边，轻声说：“林，你还记得在蓝带时，那位挪威籍的教授说过的话吗？他说北欧的烹饪是‘被寒冷封印的宝藏’。如果真如这位埃里克所说，他们的技艺陷入瓶颈，那可能不只是技术问题，更是……某种传承的断裂。”
林小风转身看向她：“你也觉得我该去？”
“我不确定。”薇薇安诚实地说，“但从专业角度看，这可能是你接触完全不同烹饪体系的难得机会。北欧的极端环境造就了独特的保存技术、发酵工艺，还有他们对本地野生食材的运用——这些都可能对你的‘和谐之道’有新的启发。”
“而且，”她顿了顿，“如果真有五味盟的线索……”
林小风闭上眼睛。记忆中，祖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海外……还有……”几个字，此刻异常清晰。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五味盟流散海外的痕迹，但线索寥寥。这封信，是迄今为止最明确的指引。
“我需要想想。”他最终说，“至少，我们应该先了解更多。”
接下来的三天，林小风一边维持餐厅正常运营，一边通过各种渠道调查“北地秘厨会”和埃里克·冰锤。然而收获甚微——这个组织似乎极为隐秘，网络痕迹几乎为零。薇薇安通过她在美食史学界的关系，也只打听到一些模糊的传闻：据说挪威北部确实存在一个古老的厨师行会，成员不多，但每个人都掌握着某些“来自冰原的秘密”。
第四天傍晚，当最后一桌客人满意离开后，林小风将核心团队召集到二楼的小会议室。
“我决定去。”他开门见山。
李默张了张嘴，但看到林小风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但不是现在。”林小风继续说道，“米其林评审之前，我必须在这里。但我可以先去信回复，表达我们的兴趣，并建议在评审结束后安排一次短期访问。”他看向薇薇安，“你能用法文写一封得体的回信吗？既要尊重对方的传统，又要表明我们的条件和时间限制。”
薇薇安点头：“交给我。我会用同样质感的信纸，手写回复。”
“另外，”林小风的目光扫过团队成员，“这件事暂时保密。对外就说我在研发新菜单，需要闭关一段时间。如果真要去挪威，我会尽量缩短行程，最多一周。”
“那餐厅怎么办？”副主厨陈浩问道，他是林小风从国内带出来的徒弟，技术扎实但经验尚浅。
“这正是我要说的。”林小风站起身，“如果我离开，厨房由陈浩暂代主厨，李默负责整体运营。薇薇安会协助处理对外事务。我会在走之前，将未来十天的菜单全部定好，并培训好每个环节。”
他看着一张张年轻而认真的面孔：“这是一次考验，不仅是对我，也是对整个团队。‘山海·味’不能永远只靠我一个人。如果我们想走得更远，每个人都需要独当一面。”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然后陈浩率先站起来：“师父，你放心。我不会丢你的脸。”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李默挠挠头：“行吧，那风哥你得答应我，去了那冰天雪地的地方，每天报平安。还有，如果真找到什么五味盟的线索，第一时间告诉我！”
林小风笑了：“一定。”
一周后，薇薇安将回信写好。她用从古董市场淘来的厚重信纸，以深棕色墨水手写，措辞恭敬而诚恳。在信中，她以林小风的名义表达了对“北地秘厨会”的敬意，对埃里克所提困境的理解，并提议在米其林评审结束后安排一次为期五至七天的交流访问。信末，她小心翼翼地盖上了“山海·味”的印章——那是林小风设计的，融合了山海图案与五味意象的徽记。
“你说，他们真的会知道五味盟的事吗？”寄信前，薇薇安最后检查了一遍火漆封印。
林小风望着窗外，巴黎的天空正飘着细雨：“我不知道。但既然线索出现，就必须去确认。祖父曾经说过，五味盟的智慧不属于某一个人、某一个地方，它应该在需要它的地方生根发芽。”
“就像你现在在巴黎做的这样？”
“就像所有真正的好厨师应该做的那样。”林小风轻声说。
信寄出后，日子又恢复了忙碌的节奏。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每当深夜打样后，林小风总会多看一会儿世界地图，目光从巴黎一路向北，穿过英吉利海峡，掠过北海，最终落在那片被峡湾切割的冰雪国度。
他开始有意识地研究北欧食材和烹饪技术：各种深海鱼类的特性、寒带浆果的风味、苔原香草的运用，还有那着名的“发酵”传统。他甚至托人从挪威寄来几种当地特产：风干驯鹿肉、碱渍鱼、云莓果酱。团队试菜时，这些陌生而强烈的风味让每个人都印象深刻。
“又咸又鲜，还有一种……野性的味道。”李默尝了一口碱渍鱼后评价道，“和我们的‘鲜’完全不同。”
“这就是环境的力量。”林小风若有所思，“在极端气候中，人们用极端的方式保存食物，久而久之，形成了独特的味觉记忆。如果五味盟真有支脉在那里，他们一定找到了将‘咸’与当地条件融合的方法。”
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当林小风正在厨房检查当日食材时，李默举着一个包裹冲了进来。
“风哥！回信！从挪威来的！”
这次不是信件，而是一个不大的木盒。盒盖上刻着与信封上相同的雪花五星辰徽记。打开后，里面铺着干苔藓，中央躺着一块不规则形状的、微微泛着灰白色的结晶，以及一张折叠的便笺。
便笺上是简短的法文：
“林主厨：欣闻阁下应允，吾等不胜感激。此物乃我会信物，亦为‘冰封之鲜’的钥匙。米其林评审结束后，请持此物至特隆赫姆码头，寻找船号‘维德’(Vid)的红色渔船。埃里克·冰锤敬上。又：评审在即，预祝功成。”
林小风拿起那块结晶。它触手冰凉，质地坚硬，对光看时，内部有细微的层状结构。
“这是什么？”陈浩好奇地问。
“海冰。”薇薇安忽然说，“或者说，是某种特殊的冰结晶。我在资料中看过类似描述——挪威一些古老渔村，会用特定方法采集冬季第一场暴风雪后形成的海冰，据说其中锁住了最纯净的海洋精华。”
林小风将结晶握在掌心，那股凉意似乎能穿透皮肤，直抵心底。他仿佛能透过这小小的晶体，看到白雪覆盖的峡湾、红色渔船、以及那些在严寒中守护着古老火种的人们。
“所以，这算是正式邀请函了。”他低声说。
“风哥，米其林评审只有三周了。”李默提醒道。
“我知道。”林小风将结晶小心放回木盒，“所以这三周，我们必须做到完美。”
接下来的日子，“山海·味”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林小风将菜单再次细化，每一道菜都反复调试，直到达到他心目中的“和谐”状态。团队每天工作超过十四小时，但没有人抱怨——每个人都明白，这不仅关乎餐厅的荣誉，也关乎他们能否赢得那趟北欧之旅的时间窗口。
评审前夜，林小风让所有人提前下班休息，自己却留在厨房。他熄了大部分灯，只留操作台上方一盏孤灯，然后取出那个木盒。
结晶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林小风想起祖父曾经说过的话：“小风，真正的美食，从来不只是舌头上的事。它是记忆，是土地，是气候，是人。你要学会听的，不只是食材的声音，还有它们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祖父，”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厨房轻声说，“如果五味盟真的在世界各地留下了火种，那么我找到它们之后，该做什么呢？”
自然没有回答。只有冰箱低沉的运行声，和远处巴黎街头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但林小风心中已有了决定。
他将结晶收好，关灯，锁门。走出餐厅时，夜空清澈，能看见几颗星星在都市光污染中顽强闪烁。其中，北方天空最亮的那一颗，他猜，可能就是北极星。
“那就去吧。”他对自己说，“去听听，冰原上的灶火，诉说着什么样的故事。”
北极星在夜空中静静闪烁，仿佛在回应这个决定。
而远在两千公里外的特隆赫姆峡湾畔，一间燃着壁炉的木屋中，一位白发苍苍、手掌粗大的老人，正将又一根桦木添进火中。他望着墙上那枚雪花五星辰的徽记，用古老的诺尔斯语低声自语：
“希望这次，我们等来的是真正的火种，而不是另一阵很快就会熄灭的火花。”
炉火劈啪作响，将他的影子投在挂满各种古老厨具的墙上，摇曳如同极夜中的幽灵。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雪，和沉入漫长黑夜的峡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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