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二周，东京的梅雨季正式来临。
训练营的窗户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将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绿。
影山飞雄站在力量训练区的镜子前，调整着杠铃的握距。
镜子里的自己肌肉线条分明，汗水顺着背脊的沟壑流下，在训练服上浸出深色的痕迹。
手腕上的运动手环发出轻微震动——晴设定的训练间隔提醒。
他放下杠铃，拿起旁边的平板。
晴设计的训练日志应用自动同步了刚才那组训练的数据：重量、次数、组数、间歇时间、心率变化曲线。
在“疲劳指数”一栏，系统给出了73的评分，批注是“中等疲劳，建议补充水分，下一组可保持重量”。
“影山，休息时间到了。”森下浩平从旁边的器械上下来，用毛巾擦着汗，“对了，听说你合宿选拔前要加训？松本教练亲自给你定计划？”
“嗯。”影山喝了口水，重新握紧杠铃，“最后三周，每天加训两小时。”
“哇，真拼。”森下咋舌，“不过以你的实力，肯定能选上。仙台青蛙那边怎么说？饭纲教练有给特别指导吗？”
“每周三天跟训，周四、五、六。”影山开始下一组卧推，“饭纲教练说，合宿选拔重点看适应能力和学习速度。职业队不只要天才，要能快速融入体系的人。”
“有道理。”森下点头，也回到自己的器械上，“那你女朋友呢？她不是做数据分析的吗？这一个月应该能帮上忙吧？”
影山的动作微微一顿。
杠铃在胸前停了一瞬，然后稳稳推起。
“她做了详细的准备方案。”他说，声音在发力时有些沉，“训练负荷曲线，营养建议，恢复计划，还有心理调节策略。”
“真好。”森下羡慕地说，“我要是也有个懂运动科学的女朋友就好了……不过影山，你俩现在算正式交往了吧？上周六看到你们在食堂一起吃饭，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影山没回答，专心完成最后一组。杠铃放回架上的声音在力量区回荡。
他坐起身，擦汗，拿起平板看下一项训练内容。
平板桌面是晴上周发来的照片——她在研究室窗边的侧影，正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窗外是东京灰蒙蒙的雨。
照片下方有一行手写的小字：“你在训练，我在分析。
我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加油，影山君。”
他保存了那张照片，设为桌面。每次打开平板，都能看到。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影山在食堂收到晴的消息：「上午的力量训练数据已同步。疲劳指数73，在正常范围内。注意补充蛋白质，午餐建议选择鸡胸肉和蔬菜。下午战术训练前，可以做十分钟动态拉伸，重点在肩部和手腕。」
影山打字回复：「收到。你吃饭了吗？」
「在研究室吃便当。今天上午整理了仙台青蛙过去三年合宿选拔的数据，发现几个规律：第一，选拔前两周减量调整的学员，爆发力测试平均高5%；第二，心理测评分数高的学员，抗压测试通过率高73%；第三，有二传经验的学员，在团队协作项目上表现更好。详细报告发你邮箱了。」
附件是一份二十页的pdF，图文并茂，数据分析详实。
影山快速浏览，重点看了二传相关的部分。
晴的分析一如既往地精准，还附上了针对性建议。
「谢谢。很详细。」他打字，「你中午休息会儿。别太累。」
「知道啦。你也是，午休至少二十分钟。」
下午的战术训练在多媒体教室。
松本教练播放的是去年合宿选拔的录像——不是比赛，是各种专项测试：高压下的传球精度测试，疲劳状态下的决策速度测试，陌生队友间的配合测试。
“看这里。”松本暂停画面，激光笔点在屏幕上一个年轻二传手上，“他在传球精度测试中，前十球命中率92%，很优秀。但从第十一球开始，教练组开始施加干扰——大声报错数据，故意晃动计分板。他的命中率迅速下降到71%。”
画面继续。那个二传手明显开始焦躁，传球动作变形，最终测试成绩只排在中游。
“合宿选拔不仅是技术测试，更是心理测试。”松本环视教室，“你们要在陌生环境、高强度压力、不断变化的干扰下，保持稳定发挥。这比打一场比赛难得多。”
影山认真记录。他想起了晴报告里提到的“心理测评分数高的学员，抗压测试通过率高73%”。这不是巧合。
“从明天开始，”松本宣布，“每周三、五下午，增加抗压训练。模拟合宿选拔的各种干扰情况，让你们提前适应。”
训练结束后，影山回到宿舍，打开晴发来的报告仔细研读。
在“心理调节策略”部分，晴详细列出了几种方法：呼吸调节法，注意力锚点设置，自我暗示话语，以及——她特别标注——“重要的人的支持性信息，在压力情境下有显着的安抚效果”。
她附上了一个小实验的数据：一组运动员在高压测试前收到伴侣的鼓励信息，另一组没有。前者的心率变异指数平均提高12%，表现稳定性提高8%。
影山看着那些数据，然后打开聊天窗口，打字：「报告看完了。心理调节部分很有用。」
晴很快回复：「那就好。我根据你的性格特点，简化了几个方法，发给你。可以在抗压训练前试试。」
她发来一个简单的文档，只有一页。第一条是：设定一个简单的注意力锚点，比如手腕上的手环，压力大时看一眼，提醒自己“数据支持着我”。第二条是：准备三句自我暗示语，用肯定句，比如“我能精准传球”“我能稳定发挥”“我能适应变化”。第三条是……
影山往下看。第三条是：如果压力过大，可以给我发一个词。任何词都可以。我会回复一个词。不讨论内容，只是一个连接的信号。
他盯着第三条，看了很久。然后打字：「为什么是发一个词？」
晴回复：「因为职业选手在高压下，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长聊。但一个词，可以是一个信号，告诉对方“我现在需要一点支撑”。而回复一个词，是告诉对方“我在这里”。简单，但有效。这是我研究运动心理学的教授建议的方法。」
影山保存了那个文档。在“自我暗示语”那部分，他想了想，输入了三句话：
「我能读懂比赛。」
「我能信任队友。」
「我能飞得更高。」
周四下午，影山第一次来到仙台青蛙训练基地进行加训。
这次不是跟训，而是饭纲教练的单独指导。
训练馆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饭纲站在网对面，手里拿着一个平板。
“影山，今天练两个内容。”饭纲的声音在空旷的馆内很清晰，“第一，高压下的传球选择。我会模拟各种干扰，你要在干扰中做出正确判断。第二，疲劳状态的技术稳定性。在你最累的时候，还要传出精准的球。”
“是。”影山站到发球区。
训练开始。
饭纲的干扰方式很多样：有时突然大声报错比分，有时故意晃动计分板，有时让工作人员在场地边快速走动，有时甚至播放嘈杂的观众录音。
前十分钟，影山还能保持专注。
但从第十五分钟开始，疲劳感开始涌现。
汗水流进眼睛，肌肉发酸，呼吸变重。
而饭纲的干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不可预测。
“20:18！你们落后！”饭纲突然大喊，虽然实际比分是平的。
影山的手腕抖了一下。
球传出去了，但弧度偏高，攻手扣球被拦。
“停。”饭纲说，走过来，“刚才那个球，为什么传给4号位？3号位明明是空当。”
影山喘着气，擦汗：“我以为……20:18落后，应该给主攻强打。”
“你以为？”饭纲盯着他，“比赛时，‘你以为’是最危险的想法。要看事实，看数据，看实际情况。刚才3号位是空当，4号位是双人拦网。无论比分是多少，都应该传3号位。”
“是。”影山点头。
“继续。”饭纲走回对面。
训练持续了一小时。结束后，影山几乎站不稳。饭纲递给他水和毛巾。
“今天怎么样，自己评价。”饭纲说。
影山努力平稳呼吸：“前半小时……还能理性判断。后半小时……开始被干扰影响。疲劳后……决策质量下降。”
“基本正确。”饭纲点头，“合宿选拔，每天都是这个强度，连续两周。你要学会在疲劳中保持清醒，在干扰中保持专注。这不是天生的，是练出来的。”
“是。”
“下周开始，每次加训最后半小时，我会让一线队的攻手来配合。你要在疲劳状态下，给真正的职业攻手传球。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明白。”
回东京的新干线上，影山累得几乎睡着。
但手腕上的手环震动——晴设定的一天结束提醒。
他强打精神，打开训练日志，记录今天的训练心得。
在“今日反思”栏，他写下：「高压干扰下，理性判断容易受影响。疲劳后，更容易依赖习惯而非观察。需加强抗压训练，在疲劳时更要专注观察。」
发送同步。几分钟后，晴回复：「数据已收到。疲劳指数89，达到警戒线。今晚必须保证8小时睡眠，睡前做十五分钟放松拉伸。明天上午的训练建议减量20%。」
影山打字：「好。你下班了吗？」
「刚出研究室。在等电车。今天分析了十个职业二传的合宿选拔数据，发现一个共同点：在疲劳测试中表现好的，都有一个共同习惯——会在极度疲劳时，用3-5秒完全放空，深呼吸，然后重新集中。你要不要试试？」
「怎么放空？」
「很简单。停下所有动作，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什么都不要想。然后睁开眼，重新开始。这个过程，是让大脑从‘执行模式’切换到‘重置模式’。试试看，明天训练累的时候。」
「好。」
「那你快休息吧。明天还要训练。晚安，影山君。」
「晚安。」
周五的抗压训练，松本教练动了真格。
他不仅模拟了各种干扰，还增加了突发状况：突然改变比赛规则，临时更换队友，甚至中途更换比赛用球。
影山在第三次突发状况时，心跳开始加速。
手腕上的手环显示心率从72飙升到98。
他想起晴说的放空方法，在死球间隙，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
很奇妙，三次深呼吸后，心跳真的开始回落。
重新睁眼时，眼前的混乱似乎清晰了一些。
“影山，刚才那个放空，做得不错。”训练结束后，松本走过来，“从哪里学的？”
“晴建议的。数据分析显示有用。”
“科学的方法。”松本点头，“继续保持。下周的抗压训练会更难，你要做好准备。”
周六上午，影山在仙台青蛙训练基地迎来了真正的考验——疲劳状态下的职业攻手配合训练。
当他完成一小时的抗压训练后，饭纲带来了三个一线队的攻手：王牌主攻铃木，强力接应佐佐木，还有副攻高桥。
三个人都刚结束自己的训练，但状态依然很好。
“影山，最后半小时。”饭纲说，“你给他们传球。规则：我会随机指定传球目标，你必须在三秒内传出。球的质量，由他们评价。”
“是。”影山抹了把汗。他的手臂已经开始发抖，但站得很直。
第一个球，饭纲指定：“铃木，4号位强攻。”
影山观察。铃木的站位靠后，适合打长线。但对方的拦网手已经预判。他手腕一抖，传了个短平快——铃木心领神会，快步上前，扣球得分。
“可以。”铃木简短评价。
第二个球，指定：“佐佐木，后排进攻。”
影山已经能看到重影。
他用力闭眼再睁开，观察佐佐木的启动时机。
然后传出一个又高又远的球，弧度完美，落点精准。佐佐木全力起跳，重扣得分。
“不错。”佐佐木点头。
第三个球，指定：“高桥，快攻。”
影山的手臂几乎抬不起来了。
但他看到了高桥的眼神——那是信任的眼神，相信他能传出好球。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传出一个又快又平的球。
高桥全力起跳，但球速太快，他挥臂稍晚，球打在手上弹飞了。
失误。
“我的问题。”高桥立刻说，“起跳慢了。”
“不，”影山喘着气，“是我的问题。球速太快，没考虑你的节奏。”
饭纲走过来：“都别争。影山，在疲劳状态下，你还追求极致的球速，这是问题。职业比赛，不是每个球都要完美，而是要合适。明白吗？”
“明白。”影山点头，汗水滴在地板上。
“休息五分钟，继续。”
最后的二十分钟，是影山经历过最艰难的训练。
他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但精神必须保持清醒。
每一次传球，他都要在极度疲劳中观察、判断、执行。
有成功，有失误，有勉强。
训练结束时，他直接坐在地板上，站不起来了。
三个攻手走过来，拍拍他的肩。
“小子，有潜力。”铃木说。
“合宿加油。”佐佐木说。
“下次传慢点。”高桥笑了。
饭纲递给他水和毛巾：“今天表现，及格。但你记住，合宿选拔时，每天都是这个状态，甚至更累。你要适应的不是疲劳，而是在疲劳中依然做出正确判断的能力。”
“是。”影山的声音很哑。
回东京的电车上，他累得连平板都拿不动。
手机震动，是晴的消息：「训练结束了吗？手环数据显示你刚才心率峰值达到121，持续时间18分钟。身体负荷很大，今晚必须好好恢复。我准备了放松音乐和呼吸引导，发给你。」
影山打字：「刚结束。很累。但撑过来了。」
「辛苦了。那回家先别睡，要做放松和拉伸。我发你的引导音频，听着做。做完再休息。」
「好。」
「对了，下周三是我们交往后的第一个纪念日呢。虽然只有一周，但……想见你。你周三晚上有空吗？一小时就好，一起吃个饭。」
影山看着那条消息，疲惫的身体里涌起一股温暖的力量。
他打字：「有。训练六点结束，七点能到。」
「好。那老地方见。现在你快去做放松，然后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嗯。你也是，别熬太晚。」
「知道啦。晚安，影山君。」
「晚安。」
影山戴上耳机，点开晴发来的音频。
是她自己的声音，很轻，很柔，引导着呼吸和放松。
他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跟着她的声音深呼吸，放松每一块肌肉。
很神奇，身体的疲惫感在慢慢消退，不是消失，而是转化成一种深沉的、充实的满足感。
他想起了今天的训练，想起了饭纲的教导，想起了攻手们的评价。
想起了晴的数据，晴的分析，晴的声音，晴说“想见你”。
还想起了合宿选拔，想起了职业队，想起了更远、更高的未来。
但现在，那些未来很具体。
具体到下周三的晚饭，具体到下周的抗压训练，具体到每天的训练日志，具体到手腕上记录心跳的手环，具体到耳机里她温柔的引导声。
列车在夜色中前行，窗外是连绵的灯火。
影山在晴的声音中，渐渐放松，渐渐平静。
他想，这就是并肩的感觉吧。
在不同的轨道上，朝着相似的方向，以各自的节奏前进。
但知道对方在那里，在记录，在支持，在等待。
这就够了。
足够让他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走得稳，走得远，走得充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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