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苏醒后的第七天,皇帝的旨意到了澄瑞堂。
不是口谕,不是密旨,而是正式的、由礼部拟定、内阁用印、由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亲自捧来的——
明黄诏书。
传旨的队伍很长。
掌印太监在前,身后跟着四名捧着紫檀木托盘的小太监,托盘上盖着明黄色绸缎,看不见下面是什么,但从托盘边缘隐约露出的金玉光泽来看,价值不菲。再后面是十二名锦衣侍卫,铠甲鲜明,腰佩绣春刀,沉默地分列两侧。
队伍停在澄瑞堂外。
掌印太监清了清嗓子,正要高声宣旨——
“吱呀”一声,寝殿的门开了。
萧绝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没有穿朝服,依旧是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左臂吊在胸前,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脊梁挺得笔直,脚步沉稳。他站在台阶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传旨的队伍,最后落在掌印太监手中的诏书上。
“王公公。”萧绝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郡主伤势未愈,不宜惊动。旨意,我代接。”
王公公的脸色微微一变。
按照规制,圣旨需当众宣读,接旨者需跪听。但眼前这位……是刚刚诛灭国师、拯救了王朝的靖王。更何况,皇帝私下吩咐过:一切以靖王和郡主的身体为重。
王公公只犹豫了一瞬,便躬身笑道:“王爷说的是。陛下也特意交代,莫要扰了郡主静养。”
他上前一步,双手捧起诏书,却没有宣读,而是直接递向萧绝。
萧绝没有跪。
他只是伸出右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明黄绸缎。
触手的瞬间,他能感觉到绸缎下玉轴的冰凉,也能感觉到这份诏书的分量——不是物理的重量,而是其中承载的、来自皇帝、来自整个王朝的——
感激,与试探。
“陛下还有口谕。”王公公压低了声音,“请王爷……入宫一叙。”
萧绝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诏书,又抬头看了看王公公那张堆满笑容、却眼神闪烁的脸。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好。”
他将诏书随手递给身后的赵昂,然后转身回了寝殿。
约莫半炷香后,他重新走出来。
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玄色,但料子更讲究些,袖口和衣襟处用银线绣着暗纹。左臂的夹板用宽大的衣袖遮掩,不细看几乎看不出异常。头发也用玉簪简单束起,露出棱角分明的脸。
他走下台阶,经过那些托盘时,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走吧。”
马车在宫道上行驶得很慢。
不是车夫刻意放缓,而是萧绝吩咐的。他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像是在计算什么。
车窗外传来熟悉的宫墙与殿宇的轮廓,熟悉的侍卫巡视的脚步声,熟悉的、属于这座皇宫的、压抑而沉闷的——
气息。
萧绝没有睁眼看。
他对这里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数出从澄瑞堂到乾清宫要经过几道宫门、拐几个弯、路过哪些宫殿。
但今天,这段路感觉格外漫长。
马车终于停下。
萧绝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推开车门,下了车。
乾清宫前,侍卫林立。
但看见他,所有人都微微躬身,眼神里带着敬畏——不是对“靖王”这个身份的敬畏,而是对那个在太和殿顶与魔神搏杀、最终拯救了这座皇宫的——
英雄的敬畏。
萧绝没有理会那些目光。
他径直走上台阶,来到殿门前。
殿门开着。
里面没有朝臣,没有宫人,只有皇帝一个人,背对着殿门,站在御案前,低头看着案上摊开的一幅地图。
萧绝停下脚步,静静等着。
片刻后,皇帝缓缓转过身。
兄弟两人对视。
殿内光线有些暗,只有几盏宫灯在角落里散发着昏黄的光。皇帝的脸在阴影中有些模糊,但萧绝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有着浓重的乌青,嘴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这七天,皇帝大概也没睡好。
“来了。”皇帝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萧绝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很标准的君臣之礼。
但皇帝摆了摆手。
“这里没有外人。”他说着,走到一旁的紫檀木椅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萧绝没有推辞,走过去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套青瓷茶具,茶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沏好的。
皇帝亲自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萧绝面前。
“云芷……怎么样了?”皇帝问,语气很自然,像是寻常的家常。
萧绝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醒了。”他说,“但伤势很重,需要静养。”
皇帝点了点头。
“太医署所有珍贵药材,随取随用。”他说,“需要什么,直接跟内务府说。”
萧绝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放下茶杯,抬起头,看向皇帝。
“陛下。”他开口,声音平静,“诏书里的封赏……臣代云芷,谢过了。”
皇帝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
“那些只是表面。”他说,“朕知道,金银官位,于你们而言……不重要。”
萧绝没有说话,等着下文。
皇帝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直视着萧绝。
“朕想说的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云芷这次立下的功,不止是诛灭玄玑。”
“她救的,是这个王朝的根基。”
“这样的功劳……封个异姓王,都不为过。”
萧绝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异姓王。
大魏开国以来,除了开国功臣,再没有封过异姓王。这是顶级的荣耀,也是顶级的——束缚。
皇帝看着他的表情,笑了笑。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放心,不是要绑着你们。”
“只是……总要有个说法。”
“不然天下人会怎么想?朝廷会怎么想?”
萧绝沉默着。
皇帝也不急,慢慢喝着茶,等着。
殿内很安静,只有宫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许久。
萧绝缓缓开口:
“陛下。”
“臣有个请求。”
皇帝放下茶杯:“说。”
萧绝站起身,走到殿中央,然后,缓缓地——
跪了下来。
不是朝臣觐见的跪拜,而是更郑重、更正式的——
大礼。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
“萧绝,你……”
萧绝没有抬头,声音清晰而平静:
“臣,请求陛下——”
“准臣辞去所有朝中职务。”
“靖王爵位、镇北王爵位、刑部尚书衔、北境兵马大元帅印……”
他一口气报出了一长串头衔和职务,每一个都代表着无上的权力和荣耀。
“全部交还。”
皇帝的表情彻底变了。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萧绝面前,低头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堂弟。
“你……”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萧绝抬起头,眼神平静而坚定。
“臣知道。”
“臣半生戎马,半生刑狱。”
“为朝廷,为江山,为陛下……该做的,臣都做了。”
“如今……”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
“臣累了。”
“云芷也累了。”
“我们……想歇一歇。”
皇帝死死盯着他,眼睛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分辨——有震惊,有不舍,有恼怒,还有一丝……了然?
“是因为朕……”皇帝的声音有些艰涩,“之前对云家的事……知情不报?”
萧绝摇了摇头。
“不是。”
“是因为……我们想过点自己的日子。”
“简单的日子。”
皇帝沉默了。
他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脚步很重,像在宣泄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一圈。
两圈。
三圈……
终于,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重新看向萧绝。
“你想清楚了?”他问,“一旦辞去所有职务……你就只是个闲散宗室。”
“没有兵权,没有官职,甚至连上朝议政的资格都没有。”
“从此……就是普普通人了。”
萧绝轻轻笑了笑。
“臣本来……也就是个普通人。”
皇帝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
他走回御桉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块玉佩——不是皇帝常用的龙纹玉佩,而是一块简单的、温润的羊脂白玉,上面凋着一株兰花。
他将玉佩递给萧绝。
“这是朕私人的信物。”他说,“见玉佩如见朕。”
“江南有处庄子,是朕当年做皇子时置办的产业。地方不大,但清静,风景也好。”
“你们……去那里吧。”
萧绝接过玉佩,握在手心。
玉很凉,但很快就被掌心的温度焐热。
“谢陛下。”他低声说。
皇帝摆了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去吧。”他说,“好好养伤。”
“以后……常回京看看。”
萧绝站起身,躬身一礼。
然后,转身离开。
走到殿门口时,皇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却异常清晰:
“萧绝。”
萧绝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朕……”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
“欠你一句……谢谢。”
萧绝的肩膀微微颤了颤。
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臣,告退。”
他走出乾清宫,走下台阶,重新坐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皇宫。
萧绝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将那块玉佩紧紧握在手心。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
温暖,明亮。
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终于……
可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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