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七年,长白山的秋来得格外早。霜还未降,山阴处的苔藓已透出铁锈般的暗红,像是大地渗出的陈年血渍。李庆山带着五个放山人往老林子里钻了七天七夜,鹿骨钎子磨短了三寸,却连个“二甲子”(小参)都没碰见。
“把头,今年山神爷不给饭吃啊。”最年轻的小六子声音发颤,他爹娘还等着卖了参换高粱过冬。
李庆山没吭声,只把腰间系着的红布条又紧了一扣。五十岁的人,脸上褶子比老桦树皮还深,每道褶里都嵌着山里的风霜。他十六岁跟着爹“放山”,见过半夜会跑的“灯笼参”,也见过挖参人无缘无故吊死在树杈上——山里人都明白,长白山的东西,得是它愿意给你,你才能拿。
第八天晌午,雾从谷底漫上来,稠得化不开。李庆山突然停下,抬手示意。五个人齐刷刷定住,连呼吸都压低了。前方十步开外,一株六品叶亭亭立在腐殖土上,叶片绿得发黑,中间的参籽红得像要滴血。更奇的是,参苗周围三丈之内,寸草不生,只铺着一层银白色的地衣,月光似的。
“千年老货……”李庆山嗓子发干。他慢慢跪下,从怀里掏出系着铜钱的红绳——这是放山人的规矩,见着大参得先“锁住”,防它遁地而走。红绳即将触到参茎时,他看见参叶轻微地抖了一下,像人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雾陡然转浓。
等雾气稍散,那株六品叶不见了。原地蹲着个五六岁的男娃,光着身子,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孩子不哭不闹,只拿眼睛盯着他们,那眼睛黑得没有光,像两口深井。
“谁家孩子跑这儿来了?”小六子想上前,被李庆山一把拽住。
“娃娃,你爹娘呢?”李庆山问。声音在山谷里荡出回音,一声叠一声,渐渐变得不像人声。
孩子不答,站起身往林子深处走。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像是引路。小六子急了:“把头,参没了,总不能空手下山!”
李庆山盯着孩子留在苔藓上的脚印——那脚印极浅,而且,没有脚趾的分叉,像两片刚剥开的树皮。他心里雪亮:这是碰上“参童”了。《抚松县志》里含糊提过一笔,说百年以上的老参会化形惑人,心智不坚者往往被引向绝路。
可那是县志啊,白纸黑字的东西,李庆山一直当是读书人编的。
“跟上。”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是贪,是不得不跟——放山人的规矩,入了山就得信山,山给你什么路,你就得走什么路。
孩子走得忽快忽慢。林子越来越密,老椴树的枝丫在半空绞成一片,漏下的天光都是绿的。空气里有股甜腥气,像开了刃的铁器沾了蜂蜜。李庆山注意到,沿途的树上开始出现红布条——有些已经褪成粉色,有些还是新的。都是放山人留下的标记。可这些树,他从未见过。
“把头,这地方邪性。”老烟锅哑着嗓子说,他指着一棵红松,树干上深深嵌着半截钎子,钎子头上还挂着一小块腐朽的布,看颜色,少说埋了几十年。
孩子突然跑起来。
一行人跌跌撞撞追着,荆棘划破棉裤,血渗出来,立刻被冷风冻住。不知跑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站在一处悬崖边上。下面深不见底,只听见呜呜的风声,像千万人在哭。
孩子就站在崖边,转过身,第一次开口说话:“参在下面。”
声音清脆,却每个字都带着回音,仿佛不是从一个喉咙里发出来的。
小六子眼睛红了:“我去拿!”说着就要往下探。李庆山死死拽住他,自己往前迈了一步。崖边的碎石哗啦啦往下掉,好久才传来极微弱的落底声。
他低头看着孩子。那张小脸还是木然的,可嘴角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弧度。李庆山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他爹临死前说的话:“庆山啊,山里的东西,你把它当宝,它就是要你命的鬼;你把它当命,它才是救你命的药。”
这话他半辈子没懂。
现在懂了。
他慢慢蹲下,解开自己的破棉袄,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山风刀子似的刮过来,他打了个哆嗦,却把棉袄披在孩子身上。
“前头没路了,娃娃。”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跟伯伯回家吧。家里有热炕头,有苞米粥。参不参的,不重要。”
话音落下,时间像是静止了。
孩子的脸开始变化——不是狰狞的变化,而是像蜡一样慢慢融化,露出底下真实的模样:还是那张脸,但眼睛里有了光,那种属于活人的、温暖的光。他咧开嘴笑了,这次是真笑,然后整个人像晨雾一样散开。
棉袄落在地上。
李庆山弯腰去捡,手指触到地面时,浑身一震。
那株六品叶就长在棉袄下面,红绳还好好地系在茎上,铜钱在风里轻轻转动,发出细微的叮当声。而在人参旁边,整整齐齐摆着六枚铜钱——正是他们进山前,在山神庙里供奉的香火钱。
小六子扑通跪下了,朝着人参磕头。其他几人也跟着跪下。
只有李庆山还站着。他望向悬崖,那里空无一物。但方才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崖下并非深渊,而是一片沃土,里面密密麻麻,全是顶着一簇红籽的老山参。那景象只闪现了一刹那,却烙在了他脑子里。
多年后,李庆山成了抚松一带最传奇的放山人。他总能找到参,却从不贪多,每次进山只取所需,余下的系上红绳,拜三拜才离开。有人问他秘诀,他只说:“山给你的,你得先还山一点东西。”
还什么?他不说。
只有一次醉酒,他对孙子漏过一句:“还一颗人心。”
那株千年山参后来换了八十两银子,救了六个家庭。李庆山自己只留了十两,剩下的全分给了伙计。小六子用分到的钱娶了媳妇,开春时生了个大胖小子,孩子背上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形状像一片参叶。
李庆山看到那孩子时,愣了半晌,然后摸摸孩子的头,往他手里塞了枚铜钱,正是当年系在参上的那枚。
铜钱温润,仿佛还带着长白山深处,那个浓雾清晨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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