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燥热并非寻常暑气,它像是从地心深处蒸腾而上,带着一股陈年腐木被点燃前的焦灼味道。
山里的老人都说,这是“干雷”的前兆,只响不动,却能引燃万物。
三更时分,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墨色天幕,紧随而至的却不是雨声,而是一声撼天动地的炸响,仿佛天公用巨斧劈在了山脊之上。
几乎是同时,东南坡那片新栽的幼林上空,一团橘红色的火光猛地蹿起,像一朵猝然绽放的死亡之花。
“走水啦——!!”
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死寂,紧接着,挂在各村祠堂里的警锣被疯狂敲响。
当!
当!
当!
那急促而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山谷间激起层层叠叠的回音,如同一道道无形的命令,瞬间唤醒了沉睡中的六县茶山。
没有惊慌失措的奔走,没有杂乱无章的呼号。
灯火一盏盏亮起,门扉次第洞开。
青壮们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冲向村里的公仓,抄起早已备好的长柄火拍、铁钩和砍刀;妇人们则拎着水桶,领着半大的孩子,逆着人流奔向山腰的焙坊和茶库,她们要抢在火星蔓延前,将一罐罐封装好的成品茶转移到地窖里。
这一切的井然有序,皆因那本被小顺子修订过无数次的《共焙手册·应急篇》。
上面的每一条,都是用过去几年无数次小灾小患的教训写成的。
山脚下,临时搭建的调度台前,小顺子已经坐镇中央。
他眼眶里布满血丝,神情却异常冷静。
他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茶山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炭笔标记着水源、风向和人力分布。
“浮梁村三队!人手够了!立刻去西面山涧,接竹管引水,要在半个时辰内,把水引到三号隔离带!”
“祁门村的!你们的‘茶劳券’积分最高,防护装备优先领!去,跟着阿粪桶大哥,上崖壁!”
话音刚落,一个刚从田里赶来的汉子喘着粗气嚷道:“小顺子账房!凭什么他们先领麻布面罩?俺们村的力气不比他们小!”
小顺子头也不抬,翻开一本厚厚的账簿,指尖迅速滑到一页,冷冷道:“去年秋旱,连着七天半夜挑水浇母树,你们村轮值三次,实到两次。祁门村轮值两次,次次全勤。这茶劳券不是赏钱,是信账!救山如救人,信得过的人,才能去最险的地方!你,带你的人去二线,负责运水,有异议吗?”
那汉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咬了咬牙,低头道:“没异议!俺们这就去!”
人群中再无半点杂音,所有人各司其职,一支由无数普通茶农组成的救火大军,如同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向着火场层层推进。
高岗之上,一身黑衣的墨盏先生凭虚而立,山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他看着那条由无数火把组成的、蜿蜒而上的长龙,看着他们进退有度、协同作战的模样,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一丝难言的波澜。
他轻轻一叹,仿佛在对身边的空气说话:“昔日靠一人撑天,挽狂澜于既倒。今朝,却是万人自分经纬,各安其位。这盘棋……活了。”
火势最猛烈处,正是阿粪桶带领的突击队。
这个当年只知埋头堆肥的汉子,如今已是六县青壮中最具威望的领头人。
他赤着膊,古铜色的肌肉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汗光。
他一言不发,第一个攀上被烤得滚烫的崖壁,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精壮的后生。
他们将浸透了水的厚重麻布帘,像一道道屏障,死死地钉在崖壁上,试图阻断那些随风乱窜的飞火,保住崖壁后方的母树群落。
另一侧,沈二嫂则带着一群上了年纪的老茶师和妇人,她们没有去硬撼火头,而是抬出了十几台平日里用来给茶叶鼓风增香的大风箱。
“听我口令!对着树冠烧得最旺的那几撮!一、二、三,吹!”
随着沈二嫂一声令下,十几台风箱同时发力,鼓出强劲的气流。
那股逆向的风,竟硬生生将蹿上树冠的火苗吹得倒卷回去,火势一滞,旁边负责泼水的人立刻跟上,嗤啦一声,一股浓烟升起,一棵茶树的危机暂时解除。
这正是《应急篇》里记载的、专对付“树上火”的土法子。
谢云亭和苏晚晴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没有上前指挥,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后方,像一个最普通的茶农,默默地将一桶水传递给前方的人。
就在这时,山风毫无征兆地一转!
原本烧向东北的火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一拽,竟调转方向,卷起漫天火星,恶狠狠地扑向西南坡——那片埋着“谢家茗铺”铜徽,也埋着伪冒火漆印的老坑所在地!
“不好!快!快去护着老坑!”沈二嫂脸色煞白,她比谁都清楚那个地方对谢云亭、对整个“云记”起源的意义。
那是根!
她嘶吼一声,抄起一把铁锹就要带人冲过去。
“二嫂,回来!”
一个沉静的声音拦住了她。
谢云亭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目光却越过那片火海,望向更远的地方。
他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坑已经空了。信,还在。”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在母树群落前,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前几日自发为“首花”守夜的那批孩子。
他们没有去救那个土坑,而是用浸湿的油布,一层层地、小心翼翼地包裹住每一株母树的根部。
熊熊火光映照着他们稚嫩却无比坚毅的脸庞,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是在齐声背诵《焚种录》里的誓词:
“……宁焚吾身,不损一芽!根在,则信在;信在,则春归!”
原来,他们早已将那象征性的仪式,内化为了行动的自觉。
无需任何人的号令,他们比谁都清楚,这片茶山真正的根本,究竟是什么。
沈二嫂怔在原地,手里的铁锹“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看着那群孩子,又回头看了看谢云亭平静的侧脸,眼眶瞬间红了。
黎明前,火势终于被彻底压制。
清点损失,仅有两亩新栽的幼林被毁,母树群落安然无恙。
天光微亮,阿粪桶带着人巡查余烬,防止死灰复燃。
走到焦土边缘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蹲下身,拨开一层厚厚的黑灰。
“咦?”
在烧成焦炭的土地上,竟有几株老得不成样子的茶桩,虽然枝叶尽毁,但粗壮的根部却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并未被彻底烧死。
阿粪桶脑中灵光一现,猛地一拍大腿:“谢先生!有了!咱们把这些被火烧过还没死透的老桩子,挖出来,移植到首花祭坛前头去,就叫它们……‘灰生枝’!”
不远处正在登记损失的小顺子闻言,立刻提笔在账册的末页写下一行字:“新设‘灰生-枝’养护项目,责任归全体‘茶劳券’持有者共同承担,按积分高低轮值照看。”
一场灾难的善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整个信誉体系之中。
苏晚晴带着几个妇人,熬了满满几大桶驱寒的姜汤,连夜送往前线。
行至东岭小道时,因夜雨湿滑,一脚踩空,脚下的土石瞬间崩塌,她惊呼一声,身子直直向着几丈深的山涧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从黑暗中伸出,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一个巡查引水渠道的青年,他满脸黑灰,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苏晚晴惊魂甫定,被拉上来后,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忍不住问道:“这么偏的路,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青年憨厚地笑了笑,挠了挠头:“苏先生,您忘了?每月初七,您都走这条路去东岭的学堂给娃儿们送药,风雨无阻。俺们巡山的,都记着呢。想着您今晚肯定也要来,就顺道过来看看。”
苏晚晴彻底怔住了。
她抬起头,望着丈夫在人群中沉默而坚定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些年他一步一步走过的路,原来早有无数双眼睛,在默默地替他丈量、守护。
晨光终于穿透烟尘,为焦黑的山坡镀上了一层金边。
谢云亭独自一人走到被烧毁的幼林边缘,蹲下身,抓起一把尚有余温的黑灰。
他用指尖轻轻捻开,在那一片死寂的黑灰之下,竟有几点嫩绿顽强地破壳而出——正是前几日茶农们当作礼物,混在肥料里埋下的兰花香茶籽。
火,烧尽了枯枝败叶,却也让土地变得更加肥沃。
他轻轻将土覆上,低声自语:“烧得越狠,土越肥。”
归途中,他听见几个孩童正坐在废墟旁,用《采茶调》的曲子,唱着新编的童谣:
“大火烧山不怕慌,百家合力把路扛;老叶化灰还养树,不信春风唤不回!”
歌声稚嫩,却透着一股撼人的力量。
谢云亭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脚步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轻快。
这一场仗,没有人再声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用行动证明,他们记得该守护什么。
他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一个属于所有人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次日清晨,阿粪桶带人准备移栽那些“灰生枝”时,一铲子下去,却挖到一块坚硬的树根。
他俯身清理掉上面的泥土,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了。
他直起身,冲着远处的谢云亭失声喊道:
“先生,您快来看看!这……这老茶桩的根上……好像刻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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