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篝火噼啪作响,她却在梦里不断下坠。
没有具体的景象,只有一片嘈杂的、混乱的回响。
哭泣、嘶吼、喃喃的低语,无数声音搅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粘稠的黑水,拼命往她耳朵里灌。
那些声音都带着冰冷的绝望,听得人心里发毛。
她想捂住耳朵,手脚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让人窒息的嗡鸣里,忽然出现了一缕异样的声音。
不是哭,也不是吼,而是一种极其低沉、近乎无意义的嗡声,像某种庞大古旧的机械在缓慢运转。
它压过了其他嘈杂,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感,一下,又一下,稳定地敲打在她的意识边缘。
与这沉重嗡声相伴的,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要被淹没的心跳声。
很熟悉的心跳。
她挣扎着,朝着那心跳声的方向“游”过去。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苏芷猛地从梦魇中挣脱,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蒙蒙亮了,篝火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炭。
晨光清冷地洒在残破的石台上。
她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好几层厚实的皮毛,暖烘烘的,但后背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苏芷姐!你醒了!”
几乎是立刻,欧阳雪的脸就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熬夜的痕迹,但精神头很好。
“这次是真的醒了对不对?认得我吗?”
苏芷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欧阳雪满是关切的脸,后面是裴九霄松了一大口气的表情,冷月抱着胳膊站在稍远处对她点了点头,云逸正在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细柴。
“欧阳雪……”
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裴九霄……大家……”
目光扫过,最后,落在了石台另一侧,那个靠着石壁、闭目像是睡着的身影上。
墨言。
他坐在那里,离火堆最远,离她也最远。
晨光勾勒出他侧脸紧绷的线条,眉头微微锁着,即使在睡梦中,如果那算是睡着的话,也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意和紧绷。
几乎在苏芷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同时,墨言的睫毛颤了颤,倏地睁开了眼。
那眼底没什么刚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沉沉的清醒。
他看向她,四目相对。
一瞬间,苏芷感觉耳边又“嗡”地响了一下。
不是梦里那种嘈杂,而是更清晰、更具体的“声音”,像深秋落叶在寒风中相互刮擦,又像远处冰层下沉闷的断裂声,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压抑的痛楚嘶气。
这声音并非真正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在她意识里响起的。
苏芷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怎么了?头疼?”
裴九霄立刻紧张起来。
“不……不是。”
苏芷放下手,有些困惑地摇头。
那声音随着她移开视线而减弱了,但并未消失,像背景里持续的低频噪音。
“就是有点耳鸣。”她找了个借口。
墨言已经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但比昨天稳了些。
他在距离苏芷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更靠近。
“感觉如何?”
他问,声音是惯常的低沉,但苏芷却从那语调的平稳之下,“听”出了一丝极力掩饰的涩然。
“还好,就是没力气。”
苏芷如实说,试着想坐起来,手臂却软得使不上劲。
欧阳雪和裴九霄赶紧一左一右扶着她,让她靠坐在石壁凹陷处。
白幽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里居然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汤药。
“醒得正好,趁热喝了。”
他把碗递过来。
“安魂固本的,你魂力亏空得厉害,不补上,十天半月都别想下地。”
药味冲鼻,苦得让人头皮发麻。
苏芷皱着脸,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药液入腹,一股暖洋洋的气息缓缓散开,滋养着干涸的经脉和疲惫的灵魂,那恼人的“背景音”似乎也减弱了些。
“我睡了多久?”她问。
“三天多。”裴九霄抢着说。
“可把我们吓坏了。墨言那小子倒是第二天下午就醒了,你一直没动静。”
苏芷看向墨言,想起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他点头说“没事了”。
现在看来,他脸色依旧苍白,气息也弱,但眼睛里那层死寂的灰霾确实散了。
“你……真的没事了?”
她还是忍不住问。
墨言看着她,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但很肯定。
可苏芷却“听”到,在他点头的瞬间,那背景音里,那丝压抑的痛楚嘶气,似乎加重了一点点,又迅速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更沉闷的落叶刮擦声。
他在说谎?
或者,至少没有完全说实话。
苏芷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她没有追问,只是捧着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自己眼底的疑虑和担忧。
白幽似乎看出了什么,浑浊的眼睛在苏芷和墨言之间转了一圈,没吭声。
喝完了药,苏芷感觉精神好了不少,手脚也恢复了些许力气。
在欧阳雪的搀扶下,她试着慢慢站起来,走了几步。
虽然脚步虚浮,需要人扶着,但总算能动了。
“慢点、慢点!”
欧阳雪像护着什么易碎品。
“我没事,就是躺久了。”
苏芷笑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墨言。
他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看着她,眼神沉静。
但苏芷“听”到,那背景音里的杂乱似乎随着她的走动又清晰了些,像平静水面下暗涌的湍流。
她能“听见”他,不是话语,而是他力量本源深处,那些被强行镇压下去的“债”的残留物发出的、混乱的哀鸣和低语。
这种感知来得诡异又直接,仿佛是在生死门内建立的那道意识链接留下的后遗症,又或者是她自身“造化生机”对“死之权柄”污浊面的天然敏感。
这发现让她心惊,也让她心头像压了块石头。
墨言表面看起来是稳住了,可内里远未平静。
接下来的半天,苏芷在众人的照顾下慢慢恢复。
她吃了点流食,喝了水,脸色渐渐有了些火气。
裴九霄和云逸轮流下山回望北堡处理事务,带回的消息并不乐观。
黑旗军在北边五十里外加固营垒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还频繁派出小队在附近山林活动,像是在勘测地形。
更让人不安的是,从帝都方向逃难过来的人几乎绝迹了,最后几批人带出的消息支离破碎,只提到皇城上空持续笼罩着不祥的黑红云气,偶尔有诡异的闪光。
“玄冥在憋大招。”
裴九霄啃着硬饼子,眉头拧成疙瘩。
“咱们这边苏芷刚醒,墨言还没好利索,堡子里粮食顶多再撑半个月,妈的,就没一件顺心事。”
“兵来将挡。”
冷月擦拭着短刃,语气冰冷。
“他们敢来,就再杀回去。”
苏芷靠坐着,静静听着。
她身体依旧虚弱,但脑子已经清晰运转起来。
补天、救世、对抗玄冥、解决墨言体内隐患,千头万绪,每一件都迫在眉睫。
她下意识地看向墨言,他独自坐在不远处,望着北方的天空,侧影寂寥。
她又能“听”到那些声音了,比刚才更清晰些。
除了哭泣和低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断续的、模糊的画面闪回?
像是古老的战场碎片,无数人影在黑暗中倒下,还有一座巨大、沉重、缓缓闭合的门的虚影……
那是守陵人先祖的记忆?
还是那些“债”中亡魂的执念?
苏芷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这些不受欢迎的感知。
这不是窥探,更像是一种被迫的“共情”或“污染”,让她很不舒服,也为墨言感到难过。
这些声音和画面,日日夜夜在他体内喧嚣,他到底是怎么扛下来的?
傍晚时分,白幽把苏芷叫到一边,递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粗糙的皮口袋。
“拿着。”
“这是什么?”
苏芷接过,入手沉甸甸的,透着凉意。
“一小块‘镇魂玉’的边角料,我翻箱底找出来的。”
白幽压低声音。
“品质一般,但多少有点用。你贴身放着,尤其是当你觉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的时候。”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墨言的方向。
苏芷心头一震,握紧了皮口袋。
“前辈,您知道……”
“猜也猜到了。”白幽摆摆手。
“你俩在生死门里魂魄纠缠得太深,你又是什么造化生机,对那玩意儿敏感不奇怪。这不是好事,丫头。那些‘声音’听多了,会扰你心神,甚至污染你的魂。这玉能帮你隔开一点。记住,别太依赖这种‘连接’,对你对他,都没好处。”
苏芷默默将皮口袋塞进怀里。
凉意透过衣物传来,耳畔或者说意识里那些纷杂的声音,果然被隔开了一层,变得模糊了些许。
她松了口气,可心底那份沉重却丝毫未减。
她知道白幽说得对。
可如果这种连接是唯一能察觉墨言真实状况的途径呢?
如果那些“声音”里,藏着关乎他生死、甚至关乎“债”之真相的线索呢?
她抬起头,看向墨言。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也看了过来。
暮色中,他的眼神深邃,苏芷却仿佛能“看”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和无声的嘶喊。
手里攥着镇魂玉,耳边声音被隔绝。
可有些东西,一旦“听见”了,就再也无法装作不知道。
夜幕再次降临。
苏芷躺在皮毛垫子上,望着星空。
怀里的玉散发着持续的凉意,让她意识清明,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墨言的那个世界,从未真正平静。
而她自己,似乎也被无形地卷入了他那份沉重而危险的“债务”之中。
山风呜咽,远处依稀传来黑旗军营地的隐约号角声。
新的困境,远比身体虚弱更加棘手,已然摆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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