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门的软钉子，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狄仁杰试图从官方渠道快速突破的念头，却也更加印证了此案水之深、阻力之大。
他面色沉静地步出尚书省区域，心中却已如明镜般透亮：军方内部，确有魑魅魍魉不愿见光，且能量不小。
回到尚善坊狄府，已是午后。
府中看似一切如常，但狄仁杰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以往的肃杀之气。
张承翊显然已加强了布防，明岗暗哨的位置都做了调整，家丁护卫的眼神也更加警惕。
狄仁杰并未多言，径直回到书房。
他将自己关在室内，对着洛阳城图以及目前掌握的零星线索，再次陷入沉思。
兵部受阻，漕帮那条线需耐心经营，千牛卫李多祚大将军处的回音尚未可知…似乎所有的明路都暂时走到了瓶颈。
然而，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对手绝不会因为他暂时的停滞而放松。
相反，兵部的阻挠更像是一种信号，预示着更激烈的反应即将到来。
他在等，等对手露出下一招。
夜幕，在压抑的宁静中悄然降临。
洛阳城敲响了宵禁的鼓声，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巡夜金吾卫的脚步声在坊间街道规律地回响。
狄府内外，更是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屋檐发出的轻微呜咽。
狄仁杰书房内的烛火，直到子时过半仍未熄灭。
他并非在熬夜办公，而是合衣靠在榻上假寐，精神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多年的查案生涯让他养成了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对危险的气息格外敏感。
约莫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就连巡夜人的脚步声也似乎远去。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书房外侧的廊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嗒”声，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又像是夜鸟的爪子在檐角轻叩。
榻上的狄仁杰，眼皮微微一动，但并未立刻起身。
几乎在同一瞬间，隔壁厢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闪出，正是和衣而卧、时刻保持警惕的张承翊。
他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异响。
张承翊屏住呼吸，如同暗夜中的猎豹，贴着墙壁阴影，无声无息地向书房方向移动。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庭院中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异常。
月光清冷，树影婆娑，一切都似乎与往常无异。
但张承翊不敢大意。
他缓缓靠近书房窗户，侧耳细听。
室内，只有狄公平稳悠长的呼吸声（狄仁杰刻意营造的假象）。
他皱了皱眉，目光下意识地向上扫去，望向书房的屋檐。
就在这一瞥之间，他浑身的肌肉骤然绷紧！
只见书房正门上方的大梁阴影处，似乎多了一点不该存在的异物——一个细长的、深色的影子，斜斜地钉在梁上！
“有刺客！”
张承翊心中警铃大作，低喝一声，身形暴起，不再隐藏，猛地推开书房门，同时腰刀已然出鞘半尺，护在狄仁杰榻前。
几乎在他破门而入的同时，狄仁杰也倏然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他抬手示意张承翊稍安勿躁，目光却已凌厉地射向门口大梁。
“不是刺客，”狄仁杰声音沉稳，带着一丝冷意，“若是刺客，此刻你我已不能安坐于此。”
张承翊闻言，稍稍放松，但刀仍未归鞘，警惕地查看四周，确认再无其他埋伏后，才快步走到门口，抬头望向大梁。
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和室内尚未熄灭的烛火，他看清了那物——赫然是一支长约七寸、通体黝黑、造型精巧的弩箭！
箭簇深深嵌入木梁，箭尾的羽翎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更令人心悸的是，箭杆之上，还缠绕着一小卷白色的纸条。
张承翊足尖一点，身形轻灵地跃起，伸手便将弩箭拔下，落地无声。
他先仔细检查了箭簇，只见尖端幽蓝发亮，显然淬有剧毒！
一股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升。
他强压怒火，小心地解下箭杆上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两个歪歪扭扭、却充满杀气的墨字：
止步！
张承翊将弩箭和纸条呈给已起身走过来的狄仁杰。
狄仁杰接过，先看了看那淬毒的箭簇，眼神冰冷，又展开纸条，看着那两个字，嘴角反而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好一个‘止步’。”
他轻声说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倒是直接得很。”
“狄公！”张承翊又惊又怒，“这弩箭是军中专用的三棱破甲锥，力道强劲，能悄无声息潜入府中，精准射入梁上示警，绝非普通江湖宵小所能为！必是军中好手，或是与军方关联极深的杀手组织！”
狄仁杰点了点头，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看来，我们在兵部的举动，确实戳到某些人的痛处了。他们这是在警告，或者说，是威胁。”
“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查的方向没错！”张承翊握紧拳头，“狄公，府中防卫必须再加强！末将建议，可否从王孝杰都督留下的朔州军旧部中，调选几名绝对可靠的好手过来？”
“不必。”狄仁杰摇了摇头，“对方若真想取我性命，方才那一箭，就不会射在梁上。他们此举，意在恐吓，逼我们知难而退。此时大张旗鼓调动外人，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慌乱，也会打草惊蛇。”
他转过身，看着张承翊：“不过，你的判断没错。这弩箭，这身手，确实指向军方背景。这反而让我更加确定，铜雀苑的焦尸，军粮的失踪，乃至幽冥司的阴谋，都与这庙堂之上的某些人脱不了干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支毒箭和“止步”的纸条上，非但没有惧意，眼中反而燃起了更旺盛的斗志。
“他们想让我止步？”狄仁杰冷笑一声，将纸条缓缓攥紧，“可惜，我狄怀英这一生，最不怕的，就是这等魑魅伎俩。传令下去，府中戒备依旧，外松内紧。另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明日一早，递我的名帖，去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楷固的府上。就说，本阁有要事请教。”
张承翊一怔：“李楷固？此人性格倨傲，与军方各方关系盘根错节，且对文官插手军务向来不满，只怕…”
“正因为他不满，正因为他不易打交道，我才更要去会会他。”狄仁杰目光深邃，“这潭水已经搅浑了，是人是鬼，总要拉出来亮亮相。这支毒箭，或许能帮我们试试这位李大将军的成色。”
夜色更深，狄府书房内的烛火，直到天明也未曾熄灭。
那支淬毒的弩箭，如同一个冰冷的注脚，钉在了这场愈发凶险的博弈之中。
（第六十九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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