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怀揣着那本看似寻常却重若千钧的账册，如同捧着一块灼热的炭火，匆匆返回狄府。
他深知，此物在手中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必须尽快破解其中秘密。
府门紧闭，张承翊加强了内外警戒，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书房内，烛火通明。
狄仁杰将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孙敬之早已得到消息，强忍着手伤的不便，坐在案前等候，眼中充满了学者面临挑战时的兴奋与专注。
“敬之，看你的了。”狄仁杰将账册轻轻推到孙敬之面前，“此乃赵五遗孀所藏，据言是赵五失踪前留下的关键之物，表面是家用账目，内里必有乾坤。”
孙敬之用未受伤的左手，极其小心地翻开账册。
页面泛黄脆弱，墨迹也已黯淡。
初看之下，确是些琐碎的家庭收支记录：“某月某日，购米x斗，支钱xx文；某月某日，扯布x尺，支钱xx文…”记录工整，但并无出奇之处。
然而，孙敬之并未轻易放弃。
他深知，若真是重要密录，其加密方式必然巧妙，绝非一眼可窥。
他让书记官在旁铺开白纸，准备记录。
自己则凝神静气，一页页仔细浏览，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狄仁杰并不催促，静静坐在一旁，目光却始终未离那本册子。
忽然，孙敬之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用左手食指指向一页上的几个数字：“老师，您看这里。记录买米三斗，支钱一百二十文。但‘三’字的写法，第三横起笔处有一个极细微的顿点，与前后其他‘三’字皆不同。”
狄仁杰凑近细看，果然如此。
那顿点极其微小，若非刻意观察，根本不会注意。
“还有这里，”孙敬之又翻过几页，指着一处记录买盐的条目，“‘盐’字右下角的‘皿’部，最后一笔的收笔处，墨迹明显加重，形成一个不易察觉的墨团。”
接着，他又陆续发现了更多类似细节：某些数字间隔异常的空格、特定字词下方几乎看不见的短横线、甚至是一些看似无意义的、用极细笔触点下的墨点。
“这些绝非笔误或纸张瑕疵！”
孙敬之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它们出现的位置和频率，似乎有某种规律！像是…一种标记！”
他让书记官将所有这些异常之处，按照在账册中出现的顺序，一一抄录下来。
很快，纸上出现了一连串看似杂乱无章的符号：顿点、墨团、空格、划线、墨点…
“这像是一种密码的载体，”孙敬之沉吟道，“但这些符号本身代表什么？是数字？是文字？还是某种预先约定好的代码？”
他尝试着将这些符号转换为数字，或者对应《千字文》、《百家姓》等常见蒙学典籍的顺序，但皆不对。
密码似乎更加复杂。
狄仁杰在一旁观察着，忽然开口道：“敬之，赵五乃是军中低级军官，虽识字，但未必精通高深编码。其加密方式，或许更贴近其身份和日常。你可曾留意，这些异常标记，多出现在记录‘米’、‘盐’、‘布’等物品及数量的地方？”
孙敬之闻言，猛地一震！
他再次审视那些抄录下的符号，又快速翻阅账册，对比着出现标记的上下文。
“老师英明！”孙敬之激动道，“这些标记，几乎都伴随着与‘粮’、‘物’、‘数’相关的字眼！而赵五的身份是监军司队正，负责核对粮仓账目…我明白了！这密码的密钥，很可能就藏在粮仓管理的日常规程或军中通用的文书密语之中！”
他立刻让书记官取来一些关于仓廪管理、军中账目格式的常见典籍，甚至是一些流传的、用于记录军械粮秣的简易暗号手册。
他开始尝试用这些已知的规则去套用、解读那些标记。
这是一个极其繁琐的试错过程。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但孙敬之毫不气馁，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各种可能性一一排除。
终于，当他尝试将那些顿点、墨团、划线等符号，与一种军中用于快速记录物资批次的简化符号表进行对应，并将对应出的结果视为某种书籍的“页、行、字”坐标时，转机出现了！
他随手拿起案头一本最常见的《论语》，按照破解出的第一个坐标去查找——页数、行数、第几个字…找到的那个字，赫然是一个“甲”字！
“成功了！”
孙敬之几乎要欢呼出来，但立刻压低了声音，眼中充满了狂喜。
狄仁杰也精神大振，立刻上前协助。
两人一个破译坐标，一个查找对应文字，书记官则飞快地记录下每一个被破解出的字。
随着破解的进行，一段触目惊心的秘密记录，逐渐呈现在白纸之上：
“甲子年三月，新粮入库，掺陈叁成，报损虚壹成…”
“四月，出库军粮伍佰石，实发叁佰，余贰佰石转运码头，船号‘夜枭’…”
“五月，仓吏李四质疑损耗，调离，后溺毙洛水…”
“七月，对接‘鼍龙’使者，收金饼贰拾，账目平…”
“丙寅年元月，更大规模，以沙土充袋底，报霉变…”
……
记录断断续续，跨越数年，但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洛口仓军粮被大规模、系统性地以次充好、虚报损耗、秘密盗卖的黑幕！
涉及的粮食数目巨大，动辄数百石，而且手法娴熟，上下勾结，甚至对敢于质疑的吏员进行清除！
而所有这些操作的背后，都指向一个代号为“鼍龙”的神秘上线，赵五的记录中多次提到与此人派来的“使者”交接赃款，平复账目。
“鼍龙…”
狄仁杰看着这个充满阴冷气息的代号，眼中寒光凛冽。
鼍，即扬子鳄，又称猪婆龙，性凶猛，常潜伏水底，伺机而动。
以此为代号，可见此人之阴险狡诈。
账册的后半部分，记录逐渐减少，笔迹也显得仓促凌乱，似乎赵五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
最后几条记录更是充满了绝望：
“账目亏空巨大，已无法遮掩…”
“鼍龙欲弃车保帅…”
“吾命休矣，望后来者能见此册，诛此国蠹…”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书房内，一片死寂。
烛火映照着狄仁杰和孙敬之凝重无比的脸庞。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账册中揭示出的黑幕之深、之广，仍让他们感到一阵心悸。
这不仅仅是贪腐，这是系统地蛀空帝国的粮储命脉！
而这个代号“鼍龙”的上线，能操纵如此庞大的阴谋，其身份地位，定然极高。
“二十年了…”
狄仁杰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这条‘鼍龙’，恐怕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利用这二十年，将他的网络编织得更加庞大、更加隐秘。铜雀苑那批军粮，或许就是他新一轮阴谋的冰山一角！”
账册密码的破解，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找到了一幅残缺的地图。
虽然前路依旧凶险，但敌人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
下一步，就是要根据这幅地图，找出那条潜藏在深水之下的“鼍龙”！
（第74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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