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外的梧桐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已是第五个轮回。
陈墨坐在监舍角落的矮凳上,面前摊开着三本手抄笔记。一本是《阴阳辨证录》,墨迹已有些褪色;一本是《奇门遁甲精要》,页边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最新的一本封面上只题了两个字:“心得”。
他合上眼睛,那些文字便活了——不是浮在纸面上的死知识,而是在意识深处流转不息的生命。五脏六腑的经络图与八卦方位重叠,草药性味与五行生克呼应,面相纹理下藏着天地气机的流转规律。这一切曾经支离破碎的学问,如今在他心中已浑然一体,自成体系。
“墨儿。”
陈墨睁开眼,微晶子正站在铁栏外。老道长今天换了件稍整洁的灰色囚服,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手里端着两个搪瓷碗。
“师父。”陈墨起身接过碗,是小米粥和半个窝头。这几年,微晶子总把自己的口粮省下一部分给他,说年轻人长身体需要。
微晶子打量着陈墨面前的书稿,眼中闪过欣慰:“昨晚又没睡?”
“把风水中的‘龙脉’理论与中医经络做了对比梳理。”陈墨小心地收好笔记,“发现二者虽表述不同,但核心都是‘气’的流转通道。龙脉是大地之气行走的路径,经络是人体内气运行的路径,其实是一理。”
微晶子点点头,在陈墨对面坐下:“道法三千,殊途同归。你已开始触及根本了。”
五年前,当陈墨第一次被关进这间监舍时,绝想不到自己的人生会在此彻底转向。那时他二十一岁,因一场说不清的纠纷被判入狱八年,满腔愤懑与绝望。而微晶子——这位因特殊历史原因入狱的老道长,最初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古怪的老头子。
转变始于入狱第三个月。陈墨因营养不良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监狱医务室开的药毫无作用。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病死狱中时,微晶子向狱警申请了几样寻常之物:生姜、葱白、红糖。他用搪瓷缸在热水房熬了碗汤,又用手指在陈墨的合谷、风池等穴位按压推拿。
一夜之间,烧退了。
从那以后,陈墨开始跟随微晶子学习。起初只是为打发漫长刑期,渐渐却沉溺其中。他发现在这方寸囚牢中,竟藏着如此浩瀚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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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晶子的教学毫无章法,却又暗合大道。
第一年,他根本不教任何理论,只让陈墨做三件事:观天、察地、识人。
“看云。”微晶子指着高窗外飘过的云朵,“不是看它的形状,是看它的‘气’。哪片云带着雨意,哪片云只是过客,要能从颜色、形态、移动速度中分辨出来。”
陈墨每天花数小时仰望那片被铁栏切割的天空。起初只觉得枯燥,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他忽然“看”懂了——那片铅灰色低垂的云,边缘带着细微的翻卷,移动缓慢得几乎察觉不到。他脱口而出:“要下雨了,而且是连阴雨。”
话音刚落,雨点便敲在了铁窗上。
微晶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天地是一本大书,你刚学会认第一个字。”
识人的训练更为精妙。微晶子让陈墨观察每一个经过监舍走廊的人——囚犯、狱警、探监家属。“看他们的步伐轻重,听他们呼吸长短,留意眉宇间的纹路变化。不要评判,只是观察。”
陈墨渐渐能从不经意的细节中读出信息:那个走路左肩微沉的老囚犯,年轻时定是挑夫;新来的年轻狱警呼吸浅促,可能有心慌之症;那位每月探监的中年妇女,虽然每次都说家里很好,但她右眉尾处新添的断纹,暗示着家中正有变故。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微晶子说,“人的命运写在脸上、刻在手上、融在举止中,但这不是定数。真正的相术不是预测宿命,是读懂生命的轨迹,从而找到改变的契机。”
第二年,微晶子开始系统传授中医。
没有教材,没有图谱,所有的知识都在微晶子的头脑中。他让陈墨伸出自己的手:“这是最好的人体模型。每一根指节对应一节脊椎,掌纹是经络的缩影。”
他们在放风时间采集野草。监狱操场边缘,砖缝墙角,长着许多不起眼的植物。微晶子如数家珍:这是车前草,利尿通淋;那是蒲公英,清热解毒;这片叶子带锯齿的,是蓟草,能凉血止血。
“西医看成分,中医看性味归经。”微晶子捏碎一片薄荷叶,让陈墨嗅闻,“薄荷,味辛性凉,归肺、肝经。你感觉到那股清凉之气直冲头面了吗?这就是它的‘气’。用药如用兵,要知每味药的性情,才能遣方配伍。”
陈墨的记忆力本就出众,加上日夜浸淫,进步神速。半年后,他已能背诵《汤头歌诀》三百余方;一年后,微晶子开始让他实践。
第一个“病人”是同监舍的老李头,患风湿痛多年,每逢阴雨天便关节肿痛。陈墨仔细诊察:舌苔白腻,脉象濡缓,属寒湿痹症。他斟酌许久,开出了人生第一张方子:独活、桑寄生、秦艽、防风、细辛、川芎、当归、白芍、茯苓、甘草——这是独活寄生汤的化裁。
药材来源是个问题。微晶子通过一位信得过的狱警,从外面带进了几味主药,其余的用野草替代。煎药更麻烦,只能在热水房偷偷进行。三天后,老李头的疼痛明显减轻,七天后已能在放风时正常行走。
消息不胫而走。
起初只是同监区的几个老病号悄悄来找陈墨。关节炎、胃痛、失眠、咳喘……陈墨谨慎接诊,每个病例都先请微晶子把关。渐渐,求医的人多了起来,甚至其他监区的囚犯也想办法托人带话。
监狱管理方最初对此持怀疑态度,直到陈墨治好了副监狱长多年的偏头痛。
那是入狱第三年的秋天,副监狱长巡视时脸色苍白,不时按压右侧太阳穴。陈墨正巧在走廊清扫,见状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长官,您这头痛是不是午后加重,伴随耳鸣,且右侧比左侧严重?”
副监狱长停下脚步,眼神锐利:“你怎么知道?”
“观您面色潮红,舌苔虽看不见,但您说话时口气燥热,加上按压的是少阳经循行区域,应是肝胆火旺上扰清窍所致。”陈墨说得谨慎,“若是方便,可按压风池穴和太冲穴缓解。”
也许是痛得实在难忍,副监狱长默许了。陈墨指导他自行按压穴位,五分钟后,副监狱长的眉头舒展了些。
第二天,陈墨被叫到办公室。副监狱长坐在桌前,桌上摊开着他的档案。
“陈墨,二十四岁,原机械厂工人,因故意伤害罪判刑八年。”副监狱长抬头看他,“档案里没说你会医术。”
“是入狱后跟微晶子道长学的。”
副监狱长沉默良久,忽然按住右侧头部,脸色又白了。陈墨这次大胆了些:“长官,若信得过,我有个外敷的方子。用野菊花、夏枯草捣碎,加少许醋调敷太阳穴,可暂缓疼痛。”
方子很简单,药材在监狱里就能找到。副监狱长试了,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从那以后,他对陈墨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偶尔还会允许微晶子多指点些“与人为善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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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起,微晶子开始传授周易八卦与风水秘术。
这部分的学习最为抽象,也最让陈墨着迷。放风时,微晶子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八卦图:“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这不仅是符号,是天地万物的八种基本状态。”
他教陈墨推算时令节气与人体生理的关系:“春属木,对应肝胆,此时宜疏泄;夏属火,对应心与小肠,宜清宣;秋属金,对应肺与大肠,宜收敛;冬属水,对应肾与膀胱,宜封藏。治病要顺应天时,否则事倍功半。”
最精妙的是将八卦与医学结合。微晶子画出先天八卦图,让陈墨将五脏六腑填入相应卦位:“心属离火,在南方;肾属坎水,在北方;肝属震巽木,在东方;肺属兑乾金,在西方;脾属坤艮土,居中央。脏腑之间的关系,暗合八卦生克。”
陈墨如醍醐灌顶。原来中医的五行理论,在这里找到了更精微的表达。他开始用这套体系重新审视之前学过的医案,发现了许多过去忽略的关联。
风水之学,在监狱环境中本无用武之地。但微晶子有办法:“风水本质是环境与人和谐相处的学问。你看这间监舍,门在西北,窗在东南,床位如何摆放最利休息?光线如何利用最养精神?这就是小风水。”
陈墨重新布置了监舍。将微晶子的床位移至靠墙的坤位,利于老年人安神养气;自己的床位设在震位,适合年轻人阳气升发;读书的位置安排在临窗的巽位,取“文昌”之意。说来也怪,调整后,两人的睡眠质量都改善了,学习效率也提高了。
第四年春天,发生了那件让陈墨在监狱中真正“扬名立万”的事。
监狱爆发流感,数百人感染,医务室人满为患。疫情最重时,每天都有病患因并发肺炎被送往医院。监狱长急得嘴角起泡,向上级求援,但医疗资源紧张,外援迟迟不到。
陈墨找到管教科长,提出一个大胆建议:用中医方法防治。
“我需要十个人帮忙,一片集中隔离区域,和一些基本药材。”陈墨递上一份手写的方案,包括预防药茶配方、隔离区通风改造建议、不同症状的分型治疗方案。
监狱长召开紧急会议。反对意见很多:让囚犯参与疫情防控不合规定;中医没有科学依据;万一出事谁负责?
最后是副监狱长说了句话:“现在的情况已经最坏了,还有什么可失去的?我观察陈墨三年,这孩子沉稳可靠。况且,他的方案里最贵的药材就是金银花和连翘,成本不高。”
方案被批准,但有严格限制:陈墨只能在指定区域活动,所有药方需经医务室医生过目,治疗过程全程监控。
隔离区设在监狱闲置的仓库。陈墨选了九个有一定文化基础、做事细致的囚犯做助手,微晶子坐镇指导。他们用大锅熬制预防药茶,按监区分发;根据症状轻重将病患分类安置;用艾草烟熏消毒空气;指导轻症患者自我按摩穴位。
最棘手的是几个重症患者,已高烧数日,出现肺炎迹象。陈墨诊察后,判断是“温邪犯肺,痰热壅盛”,开了麻杏石甘汤合千金苇茎汤加减。其中一味关键药——苇茎,监狱里没有。
“可以用芦根代替。”微晶子说,“操场西边那片芦苇,取地下茎部,洗净切片。”
狱警押着陈墨去采药。正是初春,芦苇刚冒新芽。陈墨小心翼翼地挖出芦根,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向天空。云层流动的方式,风中湿润的气息,都让他想起微晶子教的“望气”之术。
“未来三天都是晴天,阳气升发,正适合透邪外出。”他喃喃道。
三天后,奇迹发生了。接受中医治疗的重症患者全部退烧,轻症患者大多痊愈,新发感染人数锐减。两周后,疫情完全控制。
医务室的王医生——一位西医学出身的中年大夫,专门找到陈墨:“我想看看你的药方。”
陈墨递上笔记。王医生研究了很久,最后说:“我不懂中医理论,但我看到结果了。那个麻杏石甘汤,里面麻黄和石膏同用,一温一寒,这是什么道理?”
“麻黄辛温发汗,宣肺平喘;石膏辛寒清热,除烦止渴。二者合用,外散风寒,内清郁热,正是表里双解之法。”陈墨解释道。
王医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从此以后,医务室遇到疑难病症时,偶尔会“顺便”请教陈墨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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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事件后,陈墨在监狱里的地位发生了微妙变化。他仍是囚犯,但获得了许多特殊待遇:可以借阅更多书籍,放风时间延长,甚至获准在监狱图书馆整理医学资料。
最重要的是,监狱长亲自召见了他。
那是陈墨第一次进入监狱长办公室。房间宽敞整洁,书柜里除了文件,还摆着几本军事和历史书籍。监狱长姓赵,五十多岁,面容刚毅,眼神锐利。
“坐。”赵监狱长指了指面前的椅子,“你的资料我看了又看。入狱前是普通工人,初中文化。现在监狱里都说你是‘小神医’。”
陈墨端正坐着:“都是微晶子道长教得好。”
“微晶子……”赵监狱长沉吟,“那位老道长我知道,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但你这么年轻,能学到这个程度,也不简单。”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病历:“这是我母亲的病历,七十六岁,糖尿病多年,最近并发肾病,医院说只能维持。你有什么看法?”
陈墨仔细翻阅病历和化验单,沉思良久:“西医诊断明确。从中医看,这属于‘消渴’病后期,气阴两虚,兼有瘀血阻络。舌象描述显示舌质暗红少津,舌下络脉迂曲,符合辨证。”
“能治吗?”
“不敢说治愈,但改善症状、延缓进展是可以尝试的。”陈墨谨慎地说,“需要面诊后确定具体方案。”
赵监狱长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说:“我会安排。”
一周后,在监狱会见室,陈墨见到了赵监狱长的母亲。老人面色萎黄,下肢浮肿,精神萎靡。陈墨仔细望闻问切,开了益气养阴、活血通络的方子,并详细交代饮食宜忌和穴位按摩方法。
三个月后,赵监狱长再次找到陈墨时,面色柔和了许多:“母亲水肿消了,精神好转,血糖也稳定了些。她要我谢谢你。”
“是老人家自己正气尚存。”陈墨说。
赵监狱长从抽屉里拿出两本书——《黄帝内经素问校注》和《伤寒论今释》:“听说你在搜集医书,这两本送你。好好学,出狱后,也许能用这些本事做些正事。”
那一刻,陈墨忽然意识到,这些年学到的不仅仅是技艺。在铁窗之内,他反而找到了比自由更珍贵的东西——生命的价值,知识的力量,以及那种无论身处何境都能发光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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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五年过去了。陈墨二十六岁,距离刑满释放还有三年。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愤怒迷茫的青年。
清晨五点半,监狱的起床铃还没响,陈墨已经盘坐在铺位上,进行每日的“晨课”。这是微晶子传授的导引术,配合呼吸吐纳,能调理周身气机。半小时后,神清气爽。
六点,整理昨夜笔记。他的“心得”笔记已写满三大本,不是简单的知识抄录,而是自己的思考与融合。比如最新的一篇,将风水中的“寻龙点穴”与中医针灸取穴相联系:
“大地有龙脉,人体有经络;龙脉有穴场,经络有腧穴。点穴要察来龙去脉、观砂环水抱;取穴要明经络走向、知气血流注。二者皆在寻找天地人三气交汇之枢纽,激发其生生之机。”
七点,放风时间。陈墨照例先去操场西侧的“药圃”——那是副监狱长特批的一小片地,种着常用的草药。薄荷、金银花、鱼腥草、艾草,长势正好。他细心查看每一株,除草浇水。
“陈大夫!”几个囚犯围过来,都是他治过的病人。老李头的风湿已两年没犯;小王的气喘病好转大半;老刘的胃溃疡通过饮食调理和中药,已经愈合。
“今天该复诊了。”陈墨一一为他们把脉,调整方子。现在监狱医务室默许他的“义诊”,甚至提供了一些常用药材。
九点,劳动时间。陈墨被分配到图书馆整理书籍。这工作清闲,给了他大量阅读时间。除了医学典籍,他还研究心理学、哲学,甚至现代科学。他发现,很多现代科学的前沿理论,竟与古老的道家思想有相通之处。
比如量子物理的“整体性”与道家的“天人合一”;生态学的“系统平衡”与中医的“阴阳调和”;心理学的“潜意识”与相术中的“神气内藏”。这些发现让他兴奋不已,在笔记中写下:“古今中外,真理唯一,只是表达方式不同。”
下午三点,是雷打不动的师徒授课时间。微晶子近年来身体渐衰,已很少亲自演示,更多的是点拨和答疑。
今天讲的是“医易同源”。
“你已通医理,明易数,现在要思考二者如何互参。”微晶子声音缓慢,但字字清晰,“比如,用八卦推算病情转归。一个坎卦体质的病人,患病时间在水旺的冬季,预后如何?”
陈墨沉思:“坎为水,冬季水旺,是本气当令。但若病也在肾系(坎属肾),则是本气过旺反成病。需看具体卦象组合,若有离火(心)来济,则水火既济,病易愈;若见艮土(脾)来克,则土克水,需防传变。”
微晶子满意地点头:“不错。但要记住,卦象只是工具,不可迷信。真正的医者,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八卦推算只是辅助参考。若拘泥卦象而忽略实际脉证,便是舍本逐末。”
“弟子谨记。”
微晶子看着陈墨,眼中满是欣慰:“墨儿,你我师徒缘分,起于这囹圄之中,也许是天意。我一生所学,已倾囊相授。你天资聪颖,更难得的是心性纯良,有仁者之心。医道易理,用之正则造福苍生,用之邪则贻害无穷。你将来出狱,无论行医还是他用,切记‘德为术之本’。”
陈墨郑重跪拜:“师父教诲,弟子永生不忘。”
傍晚,夕阳透过铁窗,在监舍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陈墨摊开笔记本,开始整理今日所得。忽然,他心念一动,提笔写下:
“狱中五载,得遇明师,虽失自由,却获真知。方知天地为牢,人自困之;心若宽广,斗室亦宇宙。医道易理,风水相术,皆是指月之指,渡河之筏。真正要抵达的,是对生命的洞见,对天地的敬畏,对人世的悲悯。”
“今有小成,不敢自满。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唯以日日精进,报师恩,酬己志,待来日,以此身此学,助人离苦。”
笔尖停顿,他望向窗外。暮色四合,远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那是一个他曾属于、又将回归的世界。而这一次,他将带着在黑暗中淬炼出的光回去。
铁门开锁声响起,晚餐时间到了。陈墨收好笔记,端起搪瓷碗。碗中的粥映着灯光,温热质朴。
在这片失去自由的土地上,他找到了最珍贵的自由——思想的翱翔,灵魂的成长,以及那种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创造价值的能力。
而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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