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烨把修好的犁头稳稳地靠在张大户家的柴房墙角时，最后一丝天光正被铅灰色的云层彻底吞没。张大户塞给他两个热乎乎的麦饼，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多亏了你”，可他心里只想着快点回家——林黎肯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他，弟弟妹妹说不定已经扒着门框望了好几回。
披上那件打了三块补丁的蓑衣，他刚迈出张大户家的院门，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起初还只是零星几点，不等他走出半里地，雨势便骤然变大，仿佛天空破了个大洞，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瞬间在泥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这鬼天气。”韩烨低声骂了一句，把麦饼揣进怀里贴身的布兜，拉高蓑衣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村道两旁的芦苇在狂风中疯狂摇晃，叶子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他深吸一口气，脚下加快了速度。
出了村子，通往家的路是段未经修整的土路。平日里还算好走，可一旦被雨水浸泡，立刻变成了片烂泥潭。韩烨每走一步，草鞋都会深深陷进泥里，拔出来时要费极大的力气，泥浆顺着草绳的缝隙钻进鞋里，冰凉刺骨。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的裤腿已经沾满了沉甸甸的泥浆，每抬一下腿都像挂着块石头。蓑衣虽然能挡住头顶的雨，却拦不住斜飘的雨丝，里层的粗布短褂早就湿透，紧紧贴在背上，冷意顺着脊椎往骨髓里钻。
“阿黎说过，下雨时要顺着车辙走，泥浅。”韩烨想起林黎的叮嘱，眯起眼睛在黑暗中辨认。雨幕里隐约能看到几道深浅不一的辙痕，那是白天牛车行过留下的。他小心地踩着辙痕前进，果然省力了些，可没走几步，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了半尺，手掌下意识地按在泥地上，立刻被冰冷粘稠的泥浆包裹。
他骂了句脏话，挣扎着爬起来时，掌心已经被碎石划出了道血口子，泥浆混着血水流进伤口，传来一阵刺痛。他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却越擦越脏，最后索性不管了，只是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风越来越急，卷着雨珠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韩烨不得不低下头，几乎是埋着脑袋前行。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偶尔闪过的几道微弱灯火，提醒他这里离人烟并不远。
他凭着记忆判断方向，耳朵里全是“哗哗”的雨声，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太清。忽然，一阵“哐当”声从左边传来，他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咚咚”狂跳——那是村口老王家的破铜盆被风吹倒的声音，上个月他还帮着修过。
“走错方向了。”韩烨心里一紧，原来刚才的踉跄让他偏离了正道，朝着村西的方向多走了十几步。他赶紧调整方向，往右边拐了拐，重新找到那条通往家的小径。
这时，怀里的麦饼忽然硌了他一下，他才想起这是给弟弟妹妹带的。他放慢脚步，用手摸了摸布兜，确认麦饼还热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了扬。韩平最爱吃张大户家的麦饼，每次都要把最后一点碎屑都舔干净；韩月则会把自己的那份掰一半给林黎，说姐姐比她辛苦。
又走了不知多久，韩烨的体力渐渐不支。他感觉膝盖像灌了铅，每迈一步都在打颤，呼吸也变得粗重，呼出的白气刚离开嘴就被雨水打散。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下喘口气，树皮湿滑冰冷，却能给他一点支撑。
“不能停。”他对自己说，“停了就更不想动了。”
他想起林黎教他的法子，把长路分成一小段一小段来走。“先走到前面那棵歪脖子柳树，再歇。”他定了个目标，咬着牙继续前进。泥浆溅到脸上，他用袖子抹了把，视线模糊中，仿佛看到林黎正站在柳树下朝他招手，手里还拿着块干净的布。
走得越久，越能体会到这条路的漫长。平日里半个时辰的路程，今天却像是走了整整一夜。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只知道机械地抬脚、落脚，脑子里反复想着家里的暖炕、灶上温着的米汤，还有弟弟妹妹期待的笑脸。
就在他感觉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出现了一点熟悉的昏黄——那是他家窗台上的油灯！
韩烨的精神猛地一振，像是瞬间被注入了力气。他顾不上脚下的泥泞，几乎是小跑起来，泥浆被他踩得四处飞溅，帽檐掉了也顾不上扶。那点灯火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最后变成了一扇透着温暖光芒的窗户。
他站在院门外，看着窗户上映出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来回走动，嘴角咧开一个疲惫却满足的笑容。抬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他仿佛听到了屋里传来的弟弟妹妹的嬉笑声，所有的寒冷、疲惫和疼痛，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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