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尚未从杭州海港带来的震撼与对未来的宏伟构想中完全抽离,楚凌霄便做了一件让整个朝野为之瞠目结舌的事情。
镇北王府,书房。
夜已深沉,烛台上的火焰跳跃着,将楚凌霄端坐于书案前的挺拔身影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显得愈发沉静。
他面前铺开着明黄色的奏疏专用纸张,墨已研好,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气。
林玥儿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几旁,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带着一丝了然与支持,望着楚凌霄。
他提起笔,那支惯于执剑、批阅军报的手,此刻握着纤细的笔杆,依旧稳定有力。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面之上,微微一顿。
“当真想好了?”林玥儿轻声问道,打破了书房的寂静。她的声音里没有质疑,只有确认。
楚凌霄没有抬头,目光落在空白的奏疏上,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功高震主,乃取祸之道。如今北疆已定,内患暂除,新政亦在江南扎根。我若再掌重兵,据守北境,即便陛下信我,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更会为将来新政推行,为你,埋下无穷隐患。”
他顿了顿,笔尖终于落下,开始书写,一边写,一边缓缓说道:“况且,那夜在海边所言,并非一时冲动。王爵之尊,兵权之重,于我而言,不过是达成某些目标的工具。如今目标渐次实现,这些虚名与重担,反倒成了束缚。”
他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军人特有的刚劲,却又在转折处流露出深思熟虑后的平和。
奏疏的开篇,依旧是臣子对君王的恭敬,陈述平定北疆、肃清内乱之功,语气谦逊,并未居功。
林玥儿放下书卷,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笔下流淌出的文字。
“……臣本边关一武夫,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赐以王爵,恩宠备至,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然,臣每思之,夜不能寐。臣之功,非臣一人之力,乃陛下信重,将士用命,万民支持所致。今四海初定,当与民休息,臣若久居高位,手握重兵,非但不能为陛下分忧,恐招致物议,有损圣德,亦违臣之本心……”
看到这里,林玥儿心中轻轻一叹。他并非完全淡泊,他深谙政治之道,这番言辞,既是真心,也是为了避免引火烧身的智慧。
楚凌霄的笔锋继续游走,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也更为坚定:
“……臣尝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此非明主所为,然臣不敢以此自恃。臣之所求,非为保全性命,实为践行臣与‘护国圣女’林玥儿共同之志。天下之大,非止于疆场;强国之路,亦非仅凭刀兵。臣观桃花村、清水县乃至湖州府之变,深知教育可启民智,格物可兴百工,商贸可通有无,此方为长治久安之基石。”
他的笔迹在这里稍稍加快,仿佛灌注了更多的情感:
“陛下励精图治,新政已显成效。然,根基在地方,希望在将来。臣愿效古之贤者,功成身退,卸去王爵兵权,与林圣女一同,归于桃花村,专心于书院讲学,地方建设,培育人才,探索格物富民之道。此非臣之懈怠,实乃臣以为,此亦是报效陛下、福泽苍生之另一途径。望陛下体察臣之愚诚,俯允所请,则臣感激涕零,虽布衣素食,亦甘之如饴……”
写至末尾,他的笔锋重新变得沉稳庄重,落下最后的请求与祝福。
搁下笔,墨迹未干。
楚凌霄轻轻吹了吹纸张,待墨迹稍干,将其仔细卷起,用丝带系好。
他做完这一切,才抬起头,看向身旁一直静默不语的林玥儿。
“从此,我便是一介白身了。”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或许,还会是个不错的教书先生,或者……药农?”
林玥儿看着他眼中卸下重担后的明亮与洒脱,也笑了起来,眼中有着晶莹的光芒:“求之不得。只是,陛下那边……”
“陛下是明君。”楚凌霄淡淡道,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会明白的。”
次日,这份辞王表被送入宫中。
可以想见,它在朝堂内外引起了何等巨大的震动!
镇北王,世袭罔替,军功赫赫,正值壮年,圣眷优隆,竟主动辞去王爵,放弃兵权,甘愿归隐乡野?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有人惊愕,有人不解,有人猜测这是以退为进的政治手段,也有人暗骂楚凌霄愚蠢,自毁前程。
而更多的人,则将目光投向了与楚凌霄名字紧紧相连的另一位——护国圣女林玥儿。
人们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位奇女子所追求的,以及她能吸引楚凌霄这般人物倾心相随的,究竟是什么。
消息传入宫中,皇帝拿着那份言辞恳切、思虑周详的奏疏,在御书房内独自坐了许久。
他反复看着奏疏上的字句,尤其是那句“此亦是报效陛下、福泽苍生之另一途径”,以及末尾那甘愿“布衣素食”的坦然。
他想起了楚凌霄的赫赫战功,想起了林玥儿的种种神奇与坚持,想起了他们二人联手平定的一次次危机,也想起了朝堂上那些无休止的猜忌与攻讦。
他明白,楚凌霄此举,既是真心向往与林玥儿共度的平静生活,也是为了消除他这个皇帝心中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疑虑,更是为了给新政的推行,扫清最后一个潜在的巨大障碍——功高震主的军方巨头。
这份胸襟,这份智慧,这份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
良久,皇帝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奏疏轻轻放在御案之上,身体向后靠在龙椅里,望着殿顶精美的藻井,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掺杂着感慨、钦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的叹息:
“古之圣贤,功成身退,泛舟五湖……亦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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