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山的事像一块大石头砸进池塘，涟漪一圈圈荡开。县里那些原本蠢蠢欲动、想趁着新县长立足未稳搞点小动作的牛鬼蛇神，一时间都噤若寒蝉。纪委和检察院的联合调查组进驻万金集团，那阵仗，明白无误地传递出一个信号：在清源，不按规矩出牌，后果很严重。
李双林的威信，在这件事后达到了一个新高。但官场如走钢丝，刚立了威，紧跟着就得展现“柔”的一面。一味刚猛，容易折。
这“柔”的机会，没等多久就自己送上门了。
周三上午，县政府信访接待日。按规矩，今天是轮值副县长接待，但李双林偶尔也会抽空去转转，听听最一线的声音。他刚走到信访局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洪亮却带着火气的老者声音，中气十足，像是在跟谁争论。
“我不管你们什么规定！我老吴在清源干了三十多年，从公社书记干到副县长，退休的时候组织怎么说的？‘有困难找组织’！现在我就这点实际困难，你们就推三阻四，拿文件压我？寒心！真是寒了老同志的心！”
李双林脚步顿了顿，对陪同的信访局长低声问：“里面是？”
局长一脸苦笑，压低声音：“是吴老，吴德厚，咱们县以前的老副县长，退下来十多年了。为的是他儿子工作调动的事，想从乡卫生院调到县医院来，跑了好几趟了。可县医院那边编制紧，专业也不太对口，卫健委按规定办事，一直没给办。老爷子就觉得是人不尊重他，故意卡他。”
李双林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接待室里，一位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老者正对着接待的副县长和卫健委主任激动地比划着，旁边还坐着个戴眼镜、神情有些局促的中年男人，估计就是他儿子。
看到李双林进来，屋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副县长和主任赶紧站起来：“县长！”
吴德厚也转过头，看到李双林，气势稍微收了一点，但脸上余怒未消，只是哼了一声：“李县长来了正好，你来评评理！”
“吴老，您好。”李双林很客气地走过去，主动伸出手，“早就该去拜访您，一直忙，今天正好遇上了。您坐，慢慢说，什么事让您生这么大气？”
态度恭敬，给足了老同志面子。
吴德厚脸色稍缓，和李双林握了握手，重新坐下，语气依然不满：“还不是为了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在偏远的柳湾乡卫生院干了十几年了，媳妇孩子在县城，长期两地分居，孩子上学也顾不上。我就想，看在我这把老骨头、为清源工作一辈子的份上，组织上能不能照顾照顾，把他调回县医院，哪怕岗位差一点也行。结果呢？左一个规定，右一个编制，就是办不了！我吴德厚是退了，但还没死呢！这点人情都不讲？”
他儿子在一旁脸涨得通红，低声道：“爸，您别这么说……”
“我怎么不能说？我说的是事实！”吴德厚瞪了儿子一眼。
李双林耐心听完，转向卫健委主任：“老王，吴老说的情况，具体卡在哪里？”
王主任忙解释：“县长，吴老的心情我们理解。主要是县医院临床医生编制确实非常紧张，今年一个都没空出来。小吴同志在乡卫生院是搞公共卫生管理的，专业上跟县医院临床岗不太匹配。我们按照人才流动规定，也问过其他几个县级医疗卫生单位，暂时都没有合适的对口岗位。不是不办，是真的有困难。”
“你看！又是这套说辞！”吴德厚又来了火气。
李双林抬手示意吴老稍安勿躁，沉吟片刻，问王主任：“县医院编制紧张，其他医疗卫生单位呢？比如疾控中心，妇幼保健院，或者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有没有可能横向流动？不一定非要进县医院嘛，只要回到县城，能解决家庭实际困难，岗位可以灵活考虑。”
王主任想了想：“疾控中心和妇保院那边，公共卫生相关的岗位倒是可能有空缺，但需要协调，而且……待遇和发展可能不如县医院。”
吴德厚儿子这时小声插了一句：“其实……能回县城，离家近就行，岗位我不挑。在乡下待久了，能参与县城层面的公共卫生项目，也是学习。”
吴德厚看了儿子一眼，没再反驳，看来儿子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主要还是解决团聚问题。
李双林捕捉到这个细节，心中有数了。他先对吴德厚诚恳地说：“吴老，您为清源辛苦一辈子，组织上记着您的情，也理应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尽力帮助您解决实际困难。这一点，请您相信县委县政府。”
这话先定了调子，尊重老同志，讲感情。
接着，他话锋一转，又体现了原则：“但是呢，吴老，现在各项管理越来越规范，编制、岗位、专业匹配，都有明确的制度。这些制度，是为了保证公平，也是为了事业健康发展。咱们都希望清源越来越好，这好，也得建立在规矩之上。您说是不是？”
吴德厚张了张嘴，没说出反驳的话。他当过领导，当然明白制度的重要性。
“所以，我的想法是，”李双林看向王主任，“卫健委牵头，再深入摸排一下全县医疗卫生系统的岗位需求和人岗匹配情况。像小吴同志这样有基层公共卫生经验的人才，是我们需要的。看看除了县医院，其他适合的单位有没有既能发挥他专业特长、又能解决家庭困难的位置。如果有，按程序加快办理。如果没有完全对口的，也可以考虑相近岗位，加强培训。总的原则是，在遵守编制和人事纪律的前提下，体现组织关怀，解决实际困难。”
既给了出路，又框定了边界。
王主任立刻领会：“好的县长，我们马上重新梳理，尽快拿出几个可行方案，向吴老和小吴同志汇报。”
李双林又转向吴德厚，语气缓和：“吴老，您看这样行不行？让卫健委再去努力找找最佳方案。您呢，也给我们一点时间。如果最后实在没有完全合适的岗位，或许也可以考虑其他方式，比如通过县里的人才公寓或者租房补贴政策，先解决小吴同志在县城的临时居住问题，缓解一下两地分居的困难。咱们一步步来，总能把问题解决好。”
这番话，既有解决问题的诚意，又有变通的智慧，更关键的是，给了双方台阶下。
吴德厚脸上的怒气终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叹了口气，摆摆手：“李县长，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老头子还能说什么？就按你说的办吧。我……我不是要为难组织，就是心里憋屈，觉得人走茶凉……”
“茶不会凉。”李双林认真地说，“老同志是宝贵财富，你们打下的基础，我们后来人踩着，才敢往前奔。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直接找我，或者找老干局。该有的待遇，该得的尊重，一点都不会少。”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吴德厚眼睛有点发红，拍了拍李双林的手背：“好，好……清源交给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放心。”
一场可能激化的老干部信访，就这样被李双林用“情理法”相结合的方式，春风化雨般化解了。
送走千恩万谢的吴家父子，信访局长抹了把汗，由衷地说：“县长，您可真是……刚柔并济啊。吴老那脾气，以前在任时就出名，没想到被您三言两语就劝住了。”
李双林笑了笑：“老同志要的是尊重和理解，不是特权和破坏规矩。我们把尊重给足，把道理讲透，在政策框架内寻找最优解，大部分矛盾都能化解。以后这类问题，都要把握这个原则。”
走出信访局，阳光正好。李双林心里清楚，今天处理吴老的事，很快就会传开。这比他开十个会强调“关心老同志”都管用。那些观望的、心里有些想法的老干部们，会看到新县长既讲原则，又重情义，不是那种六亲不认、只顾自己政绩的愣头青。
刚立威，显了“刚”；此刻处事，展了“柔”。这一张一弛，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威信不是光靠强硬树起来的，更需要人心来巩固。
刚回到办公室，张帆就拿着份文件进来，表情有些兴奋：“县长，刚接到省委办公厅通知，下个月初召开的全省县域经济高质量发展工作会议，我们清源县被确定为经验交流发言单位之一！要求我们准备二十分钟的发言材料，重点介绍优化营商环境、推动重大项目落地的做法！”
李双林眼睛一亮。全省会议，登台发言！这可是将“清源模式”推向更高舞台的绝佳机会！
他接过通知，仔细看着。会议的规格很高，省里主要领导都会出席。
“这是个大事。”李双林沉吟道，“发言材料必须扎实，有数据，有案例，有思考，不能光唱赞歌。要真正把我们的探索和得失总结出来，对其他地区有借鉴意义。你牵头，组织研究室、发改局、招商局、开发区，成立一个材料小组，我亲自抓。”
“是！”张帆领命，又补充道，“还有，省报的林薇记者刚才联系我，说看到我们处理万宝山和‘丰泽’事件的官方通报了，觉得我们应对舆情、依法处置的做法很有典型性，想做个跟进专访，问您什么时候方便。”
李双林想了想：“专访可以，但时间要往后排。眼下最重要的是准备好全省会议的发言。你回复林记者，等我们从省里开会回来，一定安排时间，好好跟她聊聊。”
他知道，舆论的关注是一把双刃剑。现在清源正处于上升期，更需要沉下心来，把内功练扎实，把经验提炼好。全省会议的讲台，才是眼下最重要的战场。
坐在办公桌前，李双林仿佛已经看到了下个月那个庄重的会场。他将代表清源，站在全省同行面前，讲述这座小县如何从阵痛中走出，如何一步步重塑生态、重拾信心。
那不仅仅是一次发言，更是一次宣誓，一次检验。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关键词：效能、阳光、法治、担当。
这就是他要讲述的“清源故事”的核心。
窗外，不知哪家店铺在放音乐，隐隐约约传来熟悉的旋律：“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李双林嘴角微扬。
是啊，清源县，正在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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