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的夜，比晋西北的山沟里多了几分黏稠的喧嚣。人力车的铃铛声、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醉醺醺的日本浪人哼唱的咿呀小调，混杂着劣质香水和煤炭燃烧的呛人气味，在昏暗的街巷里流淌。但在某些角落，只有死寂，以及比死寂更可怕的、无声流动的暗影。
城西，靠近日军后勤仓库的一片低矮民房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霉味和隔壁传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鸦片烟膏的甜腻气息。油灯如豆，将“山魈”和“夜枭”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他们面前的小桌上，摊开放着几张揉得发皱的纸片，上面是用极细的铅笔记录的、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和符号。
“夜枭”的指尖在一行数字上缓缓划过，他的指尖因长期接触显影药水而微微泛黄。“从‘鼹鼠’昨晚送出来的废电稿里分离出来的，重复出现了三次这个频率呼号，指向城北的陆军医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窗外屋檐下栖息的蝙蝠。
“陆军医院？”“山魈”的眉头拧紧，沾着灰尘和汗渍的脸上露出不解，“那里除了伤兵和医生，还能有什么？”
“不知道。”“夜枭”摇摇头，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但‘鼹鼠’冒着风险把它标记出来，肯定不简单。我核对过，这个呼号出现的时间，都和城外驻军的小规模异动对得上。”
“鼹鼠”，是他们费尽心血才安插进日军通讯部门的一个内线，一个沉默寡言、负责销毁废弃电文和文件的中国雇员。他传递情报的方式极其隐秘，利用的是废纸篓里那些看似无用的、被墨水污损或打错的电文稿。
“山魈”拿起另一张纸，上面是用炭笔勾勒的简易地图，标注着几个仓库的位置和巡逻队的换岗时间。“‘石匠’那边有新消息，鬼子往三号仓库运了一批新箱子，包装很严实，守卫增加了一倍，不准任何中国人靠近。他隔着墙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酸味。”
“石匠”是另一个点，在伪军控制的劳工队里，负责给日军仓库进行一些修补工作。
两人沉默下来，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信息是零碎的，像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充满了矛盾和不确定性。陆军医院的异常电波，仓库里神秘的酸味箱子，城外驻军的零星调动……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件之间，是否隐藏着某种联系？
**太原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们抛下的石子，只能激起微弱的涟漪，却看不清井底到底藏着什么怪物。**
与此同时，在358团驻地那间隐秘的土坯房里，气氛同样凝重。孙铭将几张刚刚由秘密交通员送回来的、用特殊药水处理后才显影的字条，铺在铺着地图的简陋木桌上。字条上的信息更加简练，甚至有些语焉不详，却带着前线用鲜血换来的沉重。
“城北医院，电波密集，疑有指挥节点。”
“三号仓库，新增特殊物资，酸味刺鼻，戒备森严。”
“西门外日军第三中队，取消休整，弹药补充异常。”
楚云飞站在桌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简短的情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稳定而轻微的“笃笃”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属于秘密行动的、冰冷的紧张感。
“陆军医院……指挥节点？”方立功站在一旁，推了推眼镜，脸上满是疑惑，“鬼子会把指挥部设在医院里？这不合常理。”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或者，那里有他们必须靠近的理由。”楚云飞沉声道，他的目光转向关于三号仓库的描述，“酸味刺鼻……特殊的物资……”
他闭上眼睛，前世的某些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化学武器……毒气……抗战史料中那些触目惊心的记载……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变得如同淬火的寒冰：“告诉孙铭，重点查三号仓库！不惜一切代价，搞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还有那个陆军医院，也要查，看看除了伤兵，还有什么‘贵客’住在里面！”
“是！”方立功心中一凛，从楚云飞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命令被迅速加密，通过只有“谛听”核心成员才懂的渠道，传回了危机四伏的太原城。
接下来的几天，太原城内的“山魈”和“夜枭”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他们像真正的幽灵，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活动。“夜枭”利用伪装成收破烂的机会，绕着陆军医院转了整整两天，记录下每一个进出人员的细节和车辆牌照。“山魈”则试图接近三号仓库，但那里的戒备远超想象，他只能在外围远远地观察，记录下巡逻队的规律和换岗时那短暂的间隙。
风险与日俱增。一次，“夜枭”在监听某个可疑频率时，差点被突然出现的日军无线电侦测车捕捉到信号。另一次，“山魈”在绘制仓库外围地图时，被一队巡逻的伪军盘问，幸亏他伪装的身份和一口流利的本地话才蒙混过关。
每一次行动，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与死亡擦肩而过。
终于，在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承担了无法言说的风险后，几份关键情报，被“鼹鼠”和“石匠”用各自的方式，艰难地传递了出来。
当孙铭将那份刚刚显影、还带着淡淡药水气味的最终情报放在楚云飞面前时，连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老兵，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团座……基本确认了。三号仓库里存放的，是……是日军准备用于下一阶段进攻的‘特种烟’……芥子气炮弹。数量……不详，但足够覆盖我们整个前沿阵地。”
“另外……陆军医院里，除了伤兵，还住着几个从北平过来的日本‘医学专家’……他们，是随同这批‘特种烟’一起抵达的。”
土坯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楚云飞缓缓拿起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他的手，稳得像岩石，但手背上的青筋，却根根暴起。
他看着上面那冰冷的“芥子气”三个字，仿佛已经闻到了那带着淡淡芥末味、却能烧烂人的肺叶、腐蚀皮肤、带来无尽痛苦的死亡气息。
窗外，晋西北的风依旧在吹，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但这风里，似乎已经夹杂了一丝来自地狱的、微不可察的甜腥。
楚云飞抬起头，目光穿透土坯房的墙壁，望向南方，望向太原，望向那隐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冰冷而残忍的眼睛。
**藤原信……**
**你终于，还是亮出了这最肮脏、最下作的獠牙。**
他将那张纸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伴随着毒气的阴云，正向着358团，向着晋西北，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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