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质监站的检测报告摆在秦墨桌上,像一块冰冷的铁。第三标段七号墩的钻芯取样结果,抗压强度低于设计值12%。旁边附着的,是施工日志的复印件,上面清楚记录着浇筑那天的气温、湿度、外加剂掺量,以及监理的签字。一切看起来合规,但混凝土的强度不会说谎。
“原因查清了吗?”秦墨问。会议室里坐着质监站长、桥梁专家、审计组和纪委的同志。
“配合比没问题,水泥标号……虽然质保书是32.5,但实际样品检测,强度达到了42.5的下限。”质监站长推了推眼镜,“问题可能出在养护。冬季施工,保温措施不到位,水化反应不充分。另外,砂石料的含泥量偏高,也可能影响最终强度。”
“养护措施,监理日志上每天都有记录,覆盖保温,符合要求。”纪委的同志插话。
“记录是记录,实际是实际。”桥梁专家,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缓缓开口,“我们调阅了那几天的气象资料,有寒潮。如果保温层被风吹开,或者养护水温不够,一夜就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现场管理,恐怕有疏忽,甚至是……有意疏忽。”
有意疏忽。这个词让会议室的气氛更加凝重。意味着可能不是简单的失职,而是为了赶工期,或者节省成本,故意降低了养护标准。
“涉及的人,控制了几个?”秦墨转向纪委的同志。
“施工方的项目经理、技术负责人、材料科长,监理公司的现场监理,还有业主项目部的现场代表,都已经采取措施。江建集团的总工和分管副总,正在接受问询。‘江海建材’的实际控制人还没找到,可能跑了。”
“跑了?”秦墨眉头一拧。
“我们的人去控制时,已经人去楼空。公司账上的钱也转走了。他背后肯定有人报信,而且动作很快。”纪委同志脸色也不好看。
秦墨沉默了几秒。跑了一个关键人物,线索可能就断了。但桥的问题,必须解决。
“七号墩,怎么处理?”他问专家。
“加固。”教授语气肯定,“强度不足12%,还在可接受范围内,但必须加固。采用外包钢板或者碳纤维布,增加截面积和约束。工期至少要延长一个月,成本增加……大概三百万。更重要的是,其他标段,甚至其他桥墩,有没有类似问题?需要全面检测评估。”
一个月,三百万。对于总投资数十亿的大桥来说,似乎不算什么。但带来的连锁反应是巨大的。工期延迟,整个项目的通车时间都要后推。舆论压力,对全省重点工程信誉的打击,是钱无法衡量的。
“全面检测,立刻做。需要什么设备,什么专家,省里全力支持。加固方案,要最稳妥的,不计成本。工期延误,实事求是向省委和中央报告。”秦墨做出决定,“同时,调查要深入。跑了一个,说明问题不小。查资金流向,查社会关系,查谁给他通风报信。这个盖子,既然揭开了,就必须揭到底。”
会议结束,秦墨独自在办公室坐了很久。窗外,城市的灯光渐渐亮起。大桥工地上的探照灯也亮了,但今夜,那里不再只是建设的喧嚣,还弥漫着调查的紧张和质量的隐忧。他感到肩上沉甸甸的。这不仅仅是一座桥的问题,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警示。“四万亿”的列车高速行驶,但铁轨的检修、司机的状态、列车的每一个零件,是否都经得起考验?
手机响了,是沈一鸣书记。
“老秦,报告我看了。处理意见我同意。有什么困难?”
“沈书记,困难不少。调查阻力大,有人跑了。全面检测会影响工期。舆论压力……可能很快就会来。”
“预料之中。”沈一鸣的声音很稳,“工程质量,是生命线,这个底线必须死守。工期可以拖,质量不能垮。舆论来了,就坦诚面对,该认错认错,该整改整改。调查阻力大,就让纪委和公安加大力度,需要省外甚至中央协调的,我来办。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桥保住,把问题查清,把漏洞堵上。省里支持你。”
挂了电话,秦墨心里安定了一些。但他知道,真正的压力,才刚刚开始传导。
压力首先传导到了江建集团。这个省属建筑业的龙头老大,会议室里烟雾弥漫,气氛压抑到极点。
“第三标段项目部,从项目经理到材料员,几乎被一锅端了!集团总工、分管副总,现在还在纪委喝茶!大桥项目要是黄了,我们集团的信誉就完了!后面还有那么多重点项目,谁还敢给我们做?”一个副总拍着桌子。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怎么管的?材料以次充好,养护偷工减料,监理和业主的人都被买通了,你们总部就一点不知道?”另一个老资格的反驳。
“知道?下面报上来的都是喜讯,进度快,质量优,成本控制好!谁知道他们敢在国字头工程上动手脚!”
“现在扯皮没用。”董事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敲了敲桌子,声音沙哑而疲惫,“当务之急,是配合调查,挽回影响。第一,集团党委立刻向省委、省国资委做深刻检讨。第二,全力配合大桥的检测和加固,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不计代价。第三,内部整顿,所有在建项目,全面自查自纠,发现问题的,主动报告,从轻处理;隐瞒不报的,严惩不贷。第四,”他顿了顿,看向众人,“那个跑了的‘江海建材’老板,动用一切关系,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把他背后的人挖出来!”
集团这台庞大的机器,在危机中开始艰难地转向。但裂痕已经产生,信誉的修复,绝非一日之功。
压力也传导到了基层。那个“村村通宽带”弄虚作假的县,县委书记和县长被市里叫去狠狠训了一顿,限期整改。县里连夜开会,把运营商负责人、工信局、各乡镇领导全都召集起来。
“市里督查组发现了,省里秦副书记都批示了!这是政治问题!必须立刻整改!光纤不到户,不算完成任务!钱不够,县里财政挤,乡镇自己筹,运营商也要让利!一个月内,必须实现真正的宽带入户!谁再敢搞形式主义,糊弄上级,糊弄老百姓,就地免职!”县委书记发了火。
下面一片愁云惨雾。县财政本来就紧张,这笔额外的开销从哪来?运营商也不乐意,重新施工成本大增,原来的合同价肯定亏本。但没人敢再讨价还价。会议结束后,各乡镇领导黑着脸回去部署,运营商连夜调集施工队。一场被倒逼的、实实在在的民生工程补救行动,在抱怨和压力中仓促启动。老百姓看到突然又来的施工队,有些茫然,也有些期待。他们不知道背后的波折,只希望这次,网线能真正拉进家里。
郑国权在香港,通过特殊渠道,同步关注着江南省的风吹草动。大桥质量问题的爆发,在他意料之中,又比他预想的要快、要狠。
“秦墨的反应很快,切割也很果断。江建集团这次伤筋动骨了。”幕僚分析。
“伤筋动骨,但未必死。”郑国权看着简报,“国企,尤其是这种省属龙头,背景深,牵连广。质量问题可以整改,腐败可以抓几个人交差。只要主体不倒,渡过危机,照样拿项目。关键看秦墨能不能,或者说愿不愿意,深挖下去。”
“您的意思是?”
“跑掉的那个建材老板,是关键。他知道的内情太多。如果他落到秦墨手里,可能会扯出一串人,甚至更高层。但现在他跑了,线索就断了。是有人怕他开口,提前让他消失了。”郑国权若有所思,“有意思。看来江南省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希望事情到此为止,有人想借题发挥。”
“我们要做点什么吗?”
“静观其变。”郑国权说,“但可以给那个跑路的人,指条‘明路’。通过我们的渠道,暗示他,如果手里有够分量的东西,也许可以换一张‘船票’。当然,要非常小心,不能引火烧身。”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江南省纵横交错的交通线上。“大桥事件,会让秦墨在未来一段时间,把主要精力放在工程质量和反腐上。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他盯住了基建的‘硬质量’,就可能相对放松对资本流动、金融创新、新兴行业监管的‘软环境’的关注。告诉内地的团队,可以开始适当关注那些与‘四万亿’直接关联度不高,但代表未来方向的领域了,比如环保技术、消费服务、互联网应用。寻找那些有潜力、但暂时不被主流重视的标的。”
他相信,危机中孕育着机会。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修补漏洞时,新的赛道可能正在悄然开启。而他要做的,就是提前布局,等待下一次潮水的方向。
秦墨没有时间等待。大桥的全面检测在紧张进行,初步结果显示,问题主要集中在第三标段,其他标段也有个别点位需要处理,但总体可控。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加固方案已经确定,施工队伍和材料陆续进场。工期延误已成定局,省里和中央也表示了理解。
但调查遇到了瓶颈。跑掉的“江海建材”老板像人间蒸发,线索中断。被抓的几个中层,咬定是自己贪心,与上级无关。江建集团高层虽然压力巨大,但调查暂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们。案子似乎陷入了僵局。
秦墨知道,这是较量。对方在断尾求生,在拖延时间,在消耗调查的耐力和资源。他召开调查组会议。
“两条腿走路。第一,继续审讯在押人员,深挖细节,寻找矛盾点。同时,审计部门进驻江建集团,对其近年所有重大项目进行财务审计,特别是材料采购、分包管理、资金支付环节。第二,对外逃人员,发布通缉令,协调公安部,启动境外追逃程序。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抓回来!”
他语气坚决,但心里清楚,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而时间,往往站在善于隐藏和拖延的一方。
就在这时,秘书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奇怪。
“秦书记,有位老先生想见您,没有预约。他说……他姓陈,是陈长风工程师的父亲。”
陈长风的父亲?秦墨愣了一下。陈长风的父亲是退休的军工系统老专家,他听说过,但从未见过。
“请进来。”
门开了,一位精神矍铄、腰板挺直的老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牛皮纸档案袋。他目光锐利,与秦墨对视时,没有丝毫怯意。
“秦副书记,冒昧打扰。我是陈国华,长风是我儿子。”老人开门见山,声音洪亮,“我长话短说。我儿子那边的事,我大概知道。有人想打他们技术的主意。我这次来,不是为他,是为另一件事。”
他将档案袋放在秦墨桌上。
“我退休前,在省国防工办待过几年,接触过一些军工配套项目。大概五年前,江建集团下属的一个特种工程公司,承接过一个部队仓库的加固项目。当时,我也参与了技术评审。”老人看着秦墨,“那个项目,用的特种加固材料,指定供应商,就是‘江海建材’的前身,当时还叫‘江海特种材料厂’。”
秦墨眼神一凝。
“那个项目,后来出过一点小问题,材料强度有点不达标,但当时认为是批次问题,整改了,也就过去了。我没多想。”老人缓缓说道,“但前几天,听长风说起大桥的事,提到了‘江海建材’,我才想起这茬。我回去翻了以前的笔记和资料,都在这袋子里。”
他指着档案袋:“我怀疑,‘江海建材’以次充好,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偶然。他们的产品,可能一直有质量隐患,只是以前用在一些要求不特别高,或者监管没那么严的地方,没暴露。这次用到长江大桥上,撞到枪口了。”
秦墨迅速翻开档案袋。里面是泛黄的笔记本复印件,几份技术参数单,还有一份当时项目整改的会议纪要。字迹工整,数据清晰。
“老爷子,这份资料……非常非常重要!”秦墨抬起头,郑重地说。
“重不重要,你们判断。我只知道,盖房子、修桥,材料是根本。根基不牢,地动山摇。我虽然退休了,但这点道理,还懂。”老人站起身,“东西送到了,我走了。不耽误你工作。”
秦墨亲自将老人送到门口,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回到桌前,仔细翻阅那些旧资料。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江海建材”的问题,可能早有端倪,甚至可能有一套成熟的、规避检测的“工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它供应过的其他工程,会不会也有隐患?这就不再是一座桥的问题,而可能是一片雷区。
他感到一股寒意,但更多的是决心。线索,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连接起来。调查,有了新的方向。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纪委和公安厅负责人的号码。
“有突破。立刻组织人手,核查‘江海建材’及其前身,过去十年所有供货记录,特别是重点工程和军工项目。同时,提审在押人员,重点问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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