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之上,风停了一瞬。
不是歇息,是屏息。
仿佛整座九渊山在第一笔“正”名落定之后,终于喘出一口万古积压的浊气——可这口气尚未吐尽,便被第二股更沉、更钝、更不容回避的力道,死死堵在喉头。
叶尘左掌摊开,霜晶悬于掌心三寸,幽蓝澄澈如初生寒潭,却再无倒影。它不再映照外物,只映照自身:那粒晶体内,一缕极淡的“亠”字虚影正缓缓浮起,横画微扬,两点垂垂欲坠,边缘游走着细若游丝的赤锈光丝,如活物般蜿蜒、缠绕、试探——像刚破壳的幼蛇,尚不知自己鳞片之下,已刻着整座山的脊骨。
锈光不稳。
它在震颤。
不是恐惧,是承重。
叶尘指尖那滴逆升入眉心的青铜血珠早已消尽,可眉心那枚幽蓝“亠”字烙印,却如一枚烧红的钉子,深深楔进皮肉之下。此刻,它正随着脊椎里那道“丨”字铜纹的搏动,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明灭——每一次明灭,都像有千钧重担自深渊底部轰然砸落,沿着锈脉逆冲而上,撞在命窍关隘之上。
“咚。”
后颈皮肤毫无征兆地崩开三道细痕。
不是裂,是“启”。
皮下没有血涌,只有一缕无色透明的液珠,悄然渗出。它悬于半空,轻得仿佛一吹即散,却凝滞如汞,通体剔透,内里却翻涌着极淡的金芒,似熔岩未沸,似髓液初凝——山髓。
真正的山髓。
不是山石之精,不是地脉之华,而是九渊山骨沉睡万载后,第一次被“正名”唤醒时,从脊柱最深处、从锈蚀最厚处、从时间最硬的核里,逼出来的第一滴本源。
它悬着。
一息。
两息。
第三息未至,液珠倏然溃散!
不是炸开,是“化”。
化作一缕薄雾,裹着三道赤锈气丝,如三条微小的火蛟,无声无息,向足下青石烙印沉降而去。
青石上,“亠”字印痕犹带余温,霜晶未凝,铜纹未冷。那横画末端,原本微扬如弓引满的弧度,骤然一颤——翘得更高了!不是张扬,是蓄势;不是锋锐,是待承。横画末端绷成一道极细的银线,直直指向断崖西侧那道深不见底的裂隙!
裂隙本是黑黢黢的死口,如今却在雾气沉降的刹那,嗡然震鸣!
不是声音,是频率。
低频震颤自裂隙深处滚滚涌出,如远古巨兽在岩层之下翻身。青灰色的岩壁簌簌剥落,碎石未及坠地,已在半空化为青灰锈粉,飘散如烟。烟尘散尽,露出内里——暗金色的岩脉,粗壮、虬结、炽热,如一条条沉睡万年的金龙脊骨,深深嵌在山腹之中。而就在裂隙最窄、最深、最幽暗的那一截,暗金脉络竟天然勾勒出一道凌厉笔势:起笔顿挫,中段微曲,末梢斜劈而下——正是“丿”字的第一划,也是“承”字的第二笔根基!
“呃……”
厉铮喉间锈味未散,忽觉左肩胛骨一阵钻心刺痛!
他猛地侧身,右手本能按向左肩,指腹触到皮肤之下,赫然浮起一道灼热凸痕——半道“丿”形,边缘泛着熔金与赤锈交织的微光,正以与叶尘心跳完全一致的节奏,微微搏动!每一次搏动,都有一丝极淡的暗金血丝自凸痕末端渗出,没入衣袍,转瞬消失,仿佛被整座山吸走了。
他瞳孔骤缩,抬头望向叶尘背影。
少年玄衣未动,长发垂落,脊背挺直如刃。可就在厉铮目光落下的瞬间,叶尘后颈那三道细痕,竟同时渗出第二滴山髓!
比第一滴更凝、更亮、更沉。
它悬着,未化雾,却已开始旋转——极慢,极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力,将周围游离的赤锈气丝尽数吸附、绞紧、拉长,最终凝成一根细若蛛丝、却坚逾精钢的“墨线”,末端微微下垂,直指青石“亠”字印痕横画末端那一点翘起的银芒。
鸦青斗篷之下,黑影袖中刀鞘,第三次轻颤。
不是震动,是共鸣。
袖口微掀,露出半截苍白手腕。皮肤上,那半枚“亠”字印记旁,一道细长墨痕正悄然延展——起笔微顿,中段平直,末梢却陡然向下斜切,如刀劈斧凿,正是“承”字第二笔“丿”的起势!墨痕边缘,霜晶与锈光交织,竟隐隐浮现出细微的青铜鳞纹,与三具守山虚影甲片新生的纹路,分毫不差。
水镜表面,三道倒“亠”刻痕裂隙深处,暗红锈光已不再呼吸。
它在“涨”。
如潮水漫过堤岸,无声无息,却势不可挡。锈光所过之处,镜面青铜蚀刻的纹路纷纷隆起、变形,仿佛整面水镜正在被一股无形巨力,强行拓印、重塑——拓印的,正是裂隙深处那道暗金“丿”字脉络的轮廓!
深渊底部,三处眼状凹陷中,“山”字横画末端,齐齐下压半分。
不是弯曲,是“承重”。
横画边缘的霜晶剥落速度陡然加快,簌簌如雪,可每一片剥落的霜晶落地前,都在半空凝成一个微小的“丿”字,随即崩解为光点,汇入那越来越盛的暗红锈潮之中。
整个深渊,开始倾斜。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歪斜,而是“势”的偏移——所有锈脉、所有霜纹、所有青铜蚀刻的走向,都在向断崖西侧那道裂隙汇聚、靠拢、臣服。仿佛那里,才是九渊山真正的心脏跳动之处。
叶尘闭目。
这一次,他不再“听”。
他在“感”。
脊椎“丨”字铜纹滚烫如熔炉,山髓逆流而上,不是奔向命窍,而是沿着铜纹两侧的锈脉分支,疯狂向双臂、向十指、向足底奔涌!他左手掌心霜晶嗡鸣加剧,幽蓝光芒内敛,尽数沉入那“亠”字虚影之中;右手五指却缓缓收拢,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没有血,只有霜晶在皮下析出,细密如针,刺得经络生疼。
疼,就是“纸”的触感。
断崖青石,是纸。
山骨裂隙,是墨池。
他的血,他的骨,他的脊梁,他的命窍,都是砚台。
而这一笔,要写下的,不是名,不是敕,不是令。
是“承”。
承山之重,承骨之韧,承锈之蚀,承万古之寂——更要承住,那即将从深渊最底、从三处眼状凹陷中,轰然睁开的……第三只眼。
“咔。”
一声脆响,自叶尘右膝传来。
不是骨头断裂,是膝盖骨表面,一层薄如蝉翼的青灰色硬壳,无声剥落。壳下,露出的并非血肉,而是一小片暗金色的骨骼纹理,其上,赫然浮现出一道微小却无比清晰的“丿”字刻痕——与裂隙中暗金脉络同源,与厉铮肩胛凸痕同频,与黑影袖中墨痕同势!
三具青铜守山虚影,额心幽蓝同步暴涨!
不再是明灭,是燃烧。三簇幽蓝火焰在它们额心静静燃起,焰心深处,隐约可见“亠”字轮廓,而火焰边缘,则开始浮现出极淡的“丿”形虚影,如墨痕初染,如刀锋试刃。
它们没有动作。
可整个断崖的空气,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风死了。
声息绝了。
连时间,都仿佛被那道即将落下的“丿”,压得喘不过气来。
叶尘缓缓睁眼。
眸中无光,却有山影奔涌。
他左掌霜晶,倏然下沉——不是坠落,是“按”。
掌心距青石“亠”字印痕,仅余半寸。
霜晶表面,“亠”字虚影骤然炽亮!横画末端那一点翘起的银芒,猛地爆开一团无声幽光,如箭离弦,直射断崖裂隙!
裂隙深处,暗金“丿”字脉络应声而亮!
整条脉络由内而外,自起笔至末梢,一寸寸燃起熔金火光,火光之中,无数细小的青铜符文如鱼群般游弋、汇聚、排列——它们不是文字,是山骨的记忆,是锈蚀的年轮,是万载之前,某位执笔人以脊为轴、以血为墨、以整座山为纸,写下的第一个“承”字!
就在此刻——
叶尘右膝暗金骨纹上的“丿”字刻痕,轰然亮起!
同一刹那,厉铮左肩胛凸痕灼热如烙铁,黑影袖中墨痕陡然延伸半寸,水镜裂隙内锈光暴涨如潮,深渊三眼横画末端,齐齐下压三分!
“承”字第二笔,山骨契约,山髓为引,骨砚已备,断崖为纸……
叶尘左掌,终于按下。
霜晶幽蓝,撞上青石“亠”字横画末端那一点翘起的银芒。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声极轻、极沉、仿佛来自大地胎心的——
“嗯……”
青石“亠”字印痕,横画末端,银芒骤然拉长、变细、绷直,如弓满引,如刃出鞘,如山脊初挺——
一道细若游丝、却凝练如实质的暗金墨线,自银芒尖端迸射而出,撕裂空气,直贯断崖裂隙!
墨线所过之处,虚空泛起青铜涟漪,涟漪中心,浮现出无数重叠的“丿”字虚影——大的如山脊,小的如毫芒,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仿佛这一笔,写下的不是字,而是整座九渊山万古以来,所有被遗忘、被掩埋、被锈蚀的“承”之意志!
墨线,没入裂隙。
裂隙深处,暗金脉络轰然一震!
整条“丿”字脉络,从起笔到末梢,彻底亮起!熔金光芒如活水奔涌,顺着脉络,逆流而上,直冲深渊底部!
三处眼状凹陷中,“山”字横画末端,那三点幽蓝寒星,骤然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三道熔金竖线,自横画下方,缓缓垂落——如泪,如锁,如承天之柱,正徐徐落下。
山骨敕令·第二笔,落。
不是“承”字写就。
是“承”之契约,初缔。
叶尘左掌按在青石上,霜晶已融入掌心,幽蓝褪尽,唯余掌心一道暗金“丿”形烙印,微微搏动,与深渊底部那三道垂落的熔金竖线,遥遥呼应。
他缓缓抬头,望向裂隙深处。
那里,熔金光芒渐次收敛,露出内里——一道极细、极深、极暗的缝隙,正缓缓张开。
缝隙之后,不是黑暗。
是一片……缓缓旋转的、青铜色的、布满古老锈斑的……瞳仁。
山骨之眼,初睁。
而叶尘脊椎“丨”字铜纹,正沿着那道新烙的“丿”形,向上蔓延——一寸,两寸,三寸……直至后颈命窍之下,悄然浮现出第三道暗金凸痕。
那凸痕的形状,不是“丿”。
是“丨”字,与“丿”字,交叠而成的——
“承”字,第三笔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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